祝凛说这话时氛围不太对劲,江逾白只觉得有一口凉气呼在他汗湿的脖颈上,凉飕飕的令人不寒而栗,他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别怕,不会有事的。”
祝凛轻飘飘瞥了江逾白一眼,低着声音安慰道。
他从三个罐子中各自捻起一撮骨灰放在一通体漆黑、底部有朱砂色图案的蛊中,还烧了一张符,碾碎纸灰后一并放了进去。纸灰、骨灰、草药碾磨成的细粉和一些叫不出名的东西放在一起,被祝凛用山泉水简单地冲泡混合。
江逾白喝下去后,直冲天灵盖的苦腥味叫他想要连着苦胆汁一并吐出来,好不容易忍过这阵苦腥味,腹部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如果要去形容的话,解蛊带来的疼痛要比肋骨断裂来得更为强烈,那不是有间隔地蔓延上来的痛,而是毫不停歇、令人失语的痛。
江逾白死前被打断好几根肋骨,对此他很有话语权。
他的眼角通红,下一刻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溢出,怎样都止不住。
这阵剧痛持续了很久,久到江逾白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他浑身猛地一痉挛,嘴里吐出大口黑血和黑红的东西,剧痛瞬间消失了,整个人轻松起来,祝凛递来一块雪白的帕子,看着那团血红的肉块,若有所思。
“谢谢……”江逾白气若游丝,因为缺水声音很沙哑。
他没有力气去接手帕,整个人脱力般靠坐在墙边喘气休息,嘴角的血迹被手背随意抹去,没擦干净,反倒弄得他嘴唇红艳艳的,让清秀的面容染上了一丝昳丽甚至是糜烂的魅惑。
祝凛看着他,简直移不开目光。
直到江逾白感到口渴难耐,沙哑着声音叫了祝凛好几遍,这才唤回了祝凛的思绪。祝凛给他端来一碗山泉水,并用潮湿的手帕擦去江逾白脸上的泪痕和血迹,休息了好半晌,江逾白才恢复些许力气。
他扶正头顶东倒西歪的银冠,扶着墙缓慢地站起身,虽然双腿发软、站直时止不住地颤抖,但先前的不适感早已消散,江逾白觉得身体从未像这样轻松,浑身上下洋溢着暖洋洋的感觉。
他眼含笑意看向祝凛:“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祝凛没有回话,只烧了一张黄符,将纸灰连着朱砂一并洒向那血红色的肉块——那肉块一接触到纸灰便在黑乎乎的血迹中疯狂蠕动,在发出几声激烈的“吱吱”声过后便毫无生机、瘫在血水中一动不动。
江逾白闻到一股刺鼻的烧焦味和腐烂的恶臭味,他不适地用手指抵住鼻息,别开了视线。
“好了,”祝凛站起身,看向江逾白,“你的蛊毒已经解开,接下来我们得去苗疆寨一趟。”
“不先去找养鬼人吗?”
祝凛将手指竖在嘴边,神秘地笑笑:“是啊,可是养鬼人不在这里呀。”
他看起来心情颇好,脸上露出明媚笑意,连说话时的尾调都不自觉地上扬。
江逾白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长气。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带着些许沙哑。
“好,”祝凛收起笑意,变得相当正经,“在此之前——”
他声音顿住了,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地上的三个陶瓷上。
“事已至此,先去埋葬这几位故人吧。”
实际上,江逾白不会看风水,祝凛也不会。
他们凭着感觉找到了块风水好的地,靠着山,坟包前开阔一片。
祝凛取了些许骨灰后将陶瓷放入土坑,顺带烧了从吊脚楼里找出来的几颗乳牙、孩童穿的烂掉只剩棉絮的棉服。
他将一叠苍白色的纸钱塞入江逾白手中,歪着头问:“烧点?”
纸钱的纸质粗糙,江逾白捏在手心里时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死去的人在为死人烧钱,好荒谬,江逾白心想。
他看着雪白的纸钱在手中缓慢地燃烧成灰,思绪变得很悠远。等到手指感到一阵细密的刺痛时,他回过神,才发现纸钱上的将熄的火以及烧到了手边。
他扔下纸钱,看向祝凛的时候发觉祝凛也在看他。
只是——祝凛的眼里带着许多莫名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
江逾白有一种直觉,或许……
他低下头,重新烧了一张纸钱,看着雪白的纸在手中逐渐燃为灰烬。
或许,祝凛在透过他看一个故人。
烧完纸钱后,祝凛站起身,对着那个鼓起的坟包微微躬身拜了几拜。
“■■■■■■■■■■,■■■■■■,■■■■■■■■。”
他用苗语说着江逾白听不懂的话,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江逾白身上。
江逾白不明所以,和祝凛一样俯下身拜。
祝凛轻笑道:“他们说他们很喜欢你,下次有空记得过来看看他们。”
“嗯?”江逾白感到疑惑,但还是应下,“好的。”
“那么再别了,在那边好好生活,下辈子投个好胎。”祝凛将手中燃着的三支香插在坟包前,看着那个勉强被用来当做墓碑的破木板,转身离开了。
【■■■ ■■■ ■■■
葬于■■■■年■月■■日】
它孤零零地伫立在土包上,就和木板上的信息一样——
不知姓甚名谁,忌日不详。
回义庄的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祝凛同江逾白讲了很多苗疆蛊毒的故事,江逾白觉着新奇,听得无比认真。
大部分时间都是祝凛在讲,他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发表自己的见解。
在路过苗寨最中心的广场时,祝凛停了下来。
“你和你的同伴来得正巧,刚好凑上了鼔藏节。”
他说着,轻松愉快地踩着石板路跳过水洼,头发上的银饰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的,铃铃作响。
“鼔藏节?这是你们这的什么节日?”
江逾白不止一次地听到过“鼔藏节”,但他对“鼔藏节”几乎一无所知。
“祭祖的节日,”祝凛解释道,“鼔藏节十三年过一次,一次持续三年,从醒鼓到送鼓,今年刚好是第一年,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参与祭祀仪式。”
江逾白很认真地倾听,在祝凛的描述中他似乎看到了这场盛大的祭祀。
“不过我们来早了,鼓藏节晚上才开始。”
祝凛随意地靠着木桩,从怀中摸出烟枪,一点燃烟丝便吞云吐雾起来,他见江逾白的目光带着些许好奇的意味,笑盈盈问道:
“以前没试过?”
祝凛发觉打趣江逾白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他对着江逾白呼出细白绵长的烟圈,两人相对视的眼底都隐藏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挠得人心里发痒,还带着一丝被挠破后的刺痛。
烟圈的气味并不刺激,很好闻,带着江逾白所熟悉的冷冽,缱绻暧昧地缠绕着他,像是在**。
“嗯,以前从来没有试过。”
江逾白看着祝凛那张笼罩在缭绕烟雾下越发昳丽的脸,看不清,朦朦胧胧的,他只觉得心里的某一处也随着这缱绻的烟而朦胧起来。
祝凛笑了,他将这柄细长的烟枪送到江逾白唇边,歪着头:“试试?”
烟吸入肺部的一瞬间,江逾白捂着嘴猛然呛咳起来,他涨红了脸,眼角因为剧烈的呛咳溢出些许晶莹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野。
“抱歉,”江逾白抹去眼泪,眼角微微泛红,“我还是不太习惯。”
祝凛抿着唇,嘴角微微上扬,他替江逾白整理好歪掉的银冠,动作熟稔得像是做过上百遍一样。
两人沿着梯田一路下行,很快回到义庄。
“今晚除了要去给你的两个同伴解蛊之外,我们还得去赶尸。”
祝凛边说边从篮子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棺材前,他将一碗猩红的药液倒到每具尸体身上,那药液不仅有药物的苦香,还有一股馥郁的异香。江逾白对那异香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来自祝凛身上最独特的香气。
“你对赶尸有多了解呢?”
他头也不抬地问江逾白。
“也不是很多。”江逾白实话实说。
苗疆赶尸有好几种理论,一是分段运输说:简化(即保留尸体头部,尸体的下半身用稻草填充)并防腐(即掏空尸体内部,填充苗族特质防腐药),赶尸人将尸体固定在两侧竹竿上,由两位赶尸人一前一后用肩膀扛着竹竿走。
第二种事背运说:赶尸人将尸体背在背上运输,为了减轻重量、降低赶尸难度,赶尸人会率先分尸——将尸体内脏取出,或者只运输尸体的头颅和四肢。
第三种的话……
他微微眯起眼睛,冷不丁地问:“你是不是在做药尸。”
祝凛一定,放下手中的药碗,抬起头直直地对视上江逾白的目光。
江逾白的瞳孔是漆黑的,透不进半点光亮,或许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他陷入沉思或是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人的眼神有些瘆人,总令人后背一凉。
“是啊,”祝凛露出昳丽明媚的笑,“我就是在做药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