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所在的位置看不清门后的景象,但是——他僵硬地低下头,地面上出现了一道笔直僵硬的影子。
江逾白大气也不敢出,他和那些影子一样僵直在原地,快要窒息了。
这时身后发出细微的声响,带着江逾白熟悉的气息来到他身边,江逾白的手被一只更为冰冷的手握住了,塞入他手心的还有一团发皱的纸。
应该是黄符,江逾白心想道。
祝凛在每个棺材前贴下一道黄符,黄符上有朱砂绘制的复杂图案,在昏暗的月光下变得难以辨认。
狭小的义庄内阴风阵阵,吹拂过江逾白被冷汗浸湿的发尾和他身上的银饰,只不过银饰并没有因此发出声响,就连刻意地去晃动也不能。
那身影向前笔直地走了几步,但因为门槛的阻拦只能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突然——它伸出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扒在门槛上,探出头,白森森的脸上,一双眼皮被撑破、眼球凸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义庄内的两人。
“那是小鬼,它来找你了,”祝凛贴在江逾白耳畔说道。
江逾白耳根发痒,他下意识地向后仰头,却让祝凛温热的气息尽数洒在他的脖颈间,心里生起一股密密麻麻的瘙痒感。
静寂的黑暗中,他们能听见彼此间细微的呼吸声和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江逾白紧张到快窒息,长时间的闭息带来的是更为急促的呼吸声。
“别紧张。”祝凛扫了眼门口僵直的身影,垂下眼帘去看江逾白。
青春期尚且青涩的少年个子很纤细很高挑,虽然清瘦,但个子已经逼近一米八,给人一种少年意气风发的感觉。从祝凛这个角度看过去,江逾白几乎是挨着他站着的,脑袋快枕在祝凛的心口上了。
祝凛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意,他脸色有些阴沉,眼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绪,但很快被他收敛住了。
江逾白被小鬼盯得心里直发毛,这小鬼的模样过于诡谲阴森,它看得江逾白很不舒服,偏偏这小鬼保留了生前的习惯,趴在门槛上哈哈大笑起来。
它的嗓音很沙哑,喉咙间像堵着一口气,声音就只能顺着那口气赫赫传出,回荡在这间狭小的吊脚楼内。
江逾白就这样和小鬼干瞪着眼一直耗到了后半夜,那小鬼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进不了义庄,最后缩着身子退回门槛后。
他等了很久,直到外面天色开始放亮,晨光熹微,血红的太阳照亮半边天空,那小鬼才彻底离开。
江逾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借着熹微晨光,他看向身旁的祝凛。
祝凛收敛了往日的笑意,闭着眼靠着墙安静地小憩。
江逾白这才发现祝凛不笑时,他给人的感觉是冷淡而又凛冽的,像是终日被雨雾笼罩的深山,神秘而遥不可及。
二人从未离得这般近,近得江逾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祝凛长发间编起的辫子,以及藏于发间、平日里只露出半边的银质耳坠,耳坠上的银流苏会随着祝凛轻盈的脚步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铃声。
天越来越亮,透过大开的门去看——
外面起了大雾,远处翠绿如墨、重峦叠嶂的山变得雾蒙蒙的,像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什么也看不清。
祝凛睡意惺忪地眯开眼,看着眼神清明、整夜没睡的江逾白,喉咙里发出低沉沉的“唔”一声,迷迷糊糊地说:
“现在还早,你再睡会儿,腿借我躺一下。”
他也不等江逾白回话,径直将头枕在他腿上,嗅着江逾白身上清浅的香味,再一次陷入光怪陆离的睡梦中。
兴许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如潮水般的疲惫顺间吞没了江逾白的意识,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听着祝凛清浅的呼吸声很快陷入平静的睡梦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下过一阵小雨,木质的桥廊变得湿漉漉的,某些低矮的地方聚集着几个浅坑,里面积满了雨水。
祝凛早已清醒,他手里拿着沾了朱砂的毛笔,在厚厚一叠黄符上画符写字,还时不时地停下来转笔思考。
他见江逾白醒来,朝他抿起唇角,露出绵绵笑意。
“早上好,休息得还好吗?”
“我给你带了苹果。”
祝凛随手用笔指着桌上那堆沾着不知是露水还是雨水的苹果,在那堆红艳艳的苹果间还有朵雪白的苹果花,靠得近了能闻到沁人心脾的香气。
祝凛摘苹果花的时候只觉得这股香气很熟悉——
——那是江逾白身上的气息。
“还好,谢谢。”江逾白很少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一种春风和沐的感觉,他拿起桌上的苹果啃了几口,嘴里霎时间充满苹果的清新和香甜。
实在是太甜了。
上一次吃苹果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江逾白思索着,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在变得模糊——死前的经历已经记不清了,几年前甚至更早的记忆反倒清晰起来。
江逾白就像是在品尝苹果一样细细回味自己的过去,过去是清甜的,嚼碎了咽下去后,才发现舌根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他吃完了苹果,他短暂的人生也结束了,苹果核落在潮湿的、满是血泥的泥地里却依旧向死而生、生生不息。
所以他还活着,在死后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江逾白心里却生起一阵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感概——
生前没来得及见过的景色、还未许下的心愿,在死后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我的生命是一场倒放的春天。
“我在门槛上贴了黄符,”祝凛看着江逾白不紧不慢地说,“小鬼身上有朱砂的气味,循着朱砂,我们可以找到小鬼的尸骸。”
他的指间捻着一张黄符,那黄符竟开始自燃,微风拂过,带走上面的灰。
祝凛起身示意:“走吧,跟着黄符的纸灰走。”
两人踏着湿意,跟着风中的纸灰进入山雾笼罩的苗寨。
苗寨依山傍水而建,因为地势崎岖分散得稀稀落落的,以数十幢吊脚楼为一个群体,彼此间由木头竹片做成的桥廊相互连接。
踩着吱呀作响的桥廊,江逾白跟着祝凛穿过水波如画的梯田,穿过苗寨的最中心——一个以同心圆为形状、铺满青色石板的广场,最后在一座偏僻的吊脚楼前停下来,纸灰直直地落在地上。
“是这里了。”
这个吊脚楼只有一层,贴着地面建造而成,和先前见过的吊脚楼截然不同。
祝凛说着走上前去推开门,一股潮湿发霉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这让两人不约而同地蹙紧眉。
“这里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江逾白看着地上的污泥说道,那污泥是灰尘被潮湿后层层堆叠形成的,屋子里漆黑一片,站在门口什么也看不清。
透过陈旧的腐木气息,江逾白还闻到一股浓重的血味。
他打开手电筒,手电筒经过长时间的使用,光线不如一开始那般明亮,但也足够江逾白和祝凛勉强看清屋内的情况——
屋子里遍布厚厚的灰泥,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面遍布锈痕的铜镜,旁边的架子上摆放着数个黑色陶瓷蛊,透露着不祥的气息。
祝凛拦住想进入屋内的江逾白,他指间的黄符自燃后变成了纸灰,堆叠在手心,祝凛碾碎纸灰,将其撒入屋内。
霎时间,污泥开始扭曲、蠕动,江逾白定睛一看,在那些厚重的污泥下竟有着密密麻麻的蛊虫,那些蛊虫在污泥上疯狂蠕动了好一阵,最终平静下来。
江逾白一阵恶寒,那些蛊虫的尸体在数量上就足以令人头皮发麻。
见没有异样后,祝凛才踏着蛊虫的尸体进入屋内。
屋子很狭小,除了堆满整面墙的陶瓷蛊外,屋里只有一张堆满脏污棉絮的床,床上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味,远远地闻着便令人作呕。
哪里都不像是有能埋尸的地方,江逾白心想,视线在屋子里反复打转,心里却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违和感。
他直直地朝着那面铜镜走过去。
“怎么了?”祝凛问。
江逾白抿紧唇:“感觉这个镜子放置的位置有点奇怪。”
“在风水中,屋内的镜子对着门,尤其是正对,会被认为是冲煞。”江逾白看着铜镜上倒映着模糊的脸庞,只觉得自己的脸有些陌生。
“想不到你对风水还挺有研究,”祝凛打趣他,“你是正经的学生吗?”
江逾白感到莫名其妙,嘴上不甘示弱地回击。
“当然正经了,我博览全书、学富五车不行么?”
祝凛笑了,身上的银饰随着他的笑声铃铃作响,分外好听。
“可行,不知这位博览全书、学富五车的……”说到这祝凛停顿了一下,眼含笑意、分外仔细地打量江逾白,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小学生,请问你有没有学习画符的想法?”
小学生你妹!
江逾白无语到完全不想搭话,继续捣鼓眼前的铜镜。
他回想起进门时的细节,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这个房间狭小、黑暗一片,他们进来时没有找到蜡烛等任何能照明的东西,照理来说,若是这个房间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不可能不存在。
除非这个房子本就为了放置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而建造的。
——比如蛊虫、又比如……某具深埋地底的尸体。
那么这面铜镜放在一个完全漆黑的环境里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江逾白霎时间想到了什么,退回到门口的位置,手电筒的光直直往那面铜镜上照——铜镜反射的光刚好落在床上。
“床下有东西。”
江逾白说着,把手电筒朝上放在一个能照亮房间的位置,走上前开始搬床。
床是由几块木板随意搭置而成的,江逾白移开床板后,发现床下是一块潮湿的、黑黢黢的泥土。
祝凛捻起些许泥土放在手指间摩挲,原本还很轻松的神情凝重起来。
他看着江逾白,一字一字地说道:“这不是泥土。”
江逾白心下一惊,后背倏然发凉,他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答案。
——那是血肉被碾碎的肉泥。
他们就地找了工具挖开层层肉泥,越往下挖,被覆盖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就越是浓重,到最后江逾白忍不住了,扔下手里的树枝跑出门外喘气。
祝凛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很快便拿着几个黑漆漆的陶瓷罐走出来。
“好些了吗?”他将罐子放在一旁,帮着江逾白顺气。
“还行……”江逾白脸色煞白,脸上全是冷汗,他看着地上的罐子,声音有些颤抖,“这都是那些小鬼的骨灰吗?”
“是啊,说不定缠上你们的不止是一只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