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做伴,枯树泛黄。
树心一岁增一轮,月半冬风也仅仅尘埃没瓦之间。
“姐?”一声急促的呼唤划破凝重的尴尬,“你今天要回来了?”
乘坐在回南胜的出租车上,罗清野还没用惯用的话术哄骗住刨根问底的司机,就接到了电话那头焦急的问候。
“对啊,干嘛?我在回家的路上。”抬眼瞥向灰茫茫的天空,罗清野捋了捋自己前不久刚剪的刘海。
对方的语气轻描淡写,罗俊鹏则是坐在家中床上,刚被噩梦枕湿了全身。
一阵沉重的倒吸气,惺忪睡眼陡然间撑开,他才从模糊的视野中清醒。
麻利掀开被子下了床,便对沉默的他姐咕哝:“姐,你到家之前能不能跟我聊天,我……我害怕。”
“怕啥?大早上的,这都八点多了。”刚跟从北方来的司机聊完车费,罗清野笑眯眯地看了眼“微聊”里的弟弟,“阿爸阿妈呢?你都二十几岁了还怕一个人在家啊。”
“因为……”因为梦见姐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啊。
硬生生咽下后边的腹诽,罗俊鹏看了眼和梦里一样发型的姐姐,修剪了及肩的长发,如今短得和学生头差不多
他刚张开嘴,却被酸涩的鼻子堵住了呼吸,只能哑口喘息那份凝滞的哽咽。
低头瞄了下弟弟探出镜头的发顶,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罗清野听着奇怪的抽噎声,将手机凑到耳边细听,笑着询问:“怎么,你在学校受委屈啦?还是说被喜欢的女孩子讨厌了?”
但对面没有答复,回应给她的只有沉重的啜泣。
车窗外的太阳悄然撑破云肚,明媚的朝阳洒落于早已苏醒的天地之间,伴着寒冷的微风吹拂在漆黑的发梢上,晨光照耀得车内的镜面晃眼得很。
沉默良久,刚想挂断电话,罗俊鹏那边立马插话进来,语气窘迫:“姐,你什么时候找对象?”
话音刚落,罗清野被问题呛住了回答。
干咳几声,目睹司机投来异样的眼光,何况刚才还欺骗他——自己的“男友”英年早逝,早在几个月前与世长辞了。
被司机打量,她的眼神不禁游移不定,额头都快浸出冷汗。
今天的弟弟格外奇怪,但只要能逃脱司机狐疑的追问,罗清野咧开嘴角调侃:“我找什么?哦~你找到喜欢的人了?
“没事——你现在找又不算早恋,老爸老妈肯定同意。嘿嘿,有没有她的照片,给我看看~”
“……啧。”躲在镜头下偷看他姐欠嗖嗖的表情,罗俊鹏瘪嘴咋舌道,“等你回来我再给你看,别转移话题。”
对方话音刚落,罗清野瞬间绷直了腰:“我去!还真有?!诶诶诶,罗某鹏,你这样不行啊,一找到对象就得跟我透露的,怎么能藏着掖着。”
“就是啊。”前座的司机突然打着捧哏插话,“找到女朋友是天大的喜事啊,小弟你要跟家里人说的嘛,也好带回家给父母看看合不合适是不是。”
“……”洪亮的嗓音惊起一阵鸡皮疙瘩,罗清野眨着双眼滴溜溜地打转,张着嘴也哑口无言。
屏息凝神期待手机那头的回复,一直躲着她的罗俊鹏可算探出了头,红着眼眶吐槽:“姐,这是我个人私事,不聊了,我挂了。
“我……晚点我再打给你。”
目睹手机彻底黑屏了,罗清野从后视镜与驾驶位的司机一对视,快速眨了眨眼,随后和他同时放声大笑。
笑够了,车内的氛围也静了。
然而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漫长又无聊,因为话费少得可怜,她也只能捧着小说打发时间。
“诶小妹,你看起来也年纪不大啊,你弟跟你是龙凤胎?”前方的司机再次搭话,听到“嗯”的一声,便开启了漫漫无期的自顾自说,“哟——你爸妈真有福气,刚好生了个‘好’。
“我家就生了三个,老大都二十六了,到现在都不肯给我生个外孙,哎哟,真是愁死人了。”
对方的絮叨不绝于耳,后座上的人却一句都没听进脑子里。
“小妹,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介绍我的小儿子,他跟你差不多,也二十一了。
“你几月份出生的……诶,你们这儿不是很看重八字啥的嘛,正好找人算算合不合,不合适那你们也可以先聊聊嘛是不是。”
一股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他的语言攻击,片刻后,罗清野恍然如梦:“叔你说啥?我朋友已经有对象了。”
前方路口正好是红绿灯,车子缓缓停在了拥挤的车流之中。
又被她忽悠,司机眉头紧皱地转过身,就看见这姑娘手里捧着一本红褐色的书本。
“哟吼,看什么小说那么起劲?”他无奈吐槽,“长辈跟晚辈说话,要懂礼貌回答的嘛。”
“轻小说。”罗清野抬眼瞥了下年过半百的司机,“东瀛人写的……”但又觉得这么回复有些单调,她翻回扉页看了一眼小说作者,冷声补充,“作者是田川早立。”
“这里边写的啥这么入迷?”绿灯亮起,司机笑着转回身,重新掌握方向盘,“现在都啥年代了,还抱着个真书花钱看,有手机你咋不刷呐。”
“网上没有。挺好看的。”她冷脸答,“男主是个四五十岁的……地头蛇,就整天收集来自世界各地的故事当消遣。”
沉默片刻,罗清野顿时对随手翻到的一页感兴趣,将那一行作者的自我调侃收入眼底:
“叔,反正路上也无聊,我念给你听呗。”
“好啊。那可太行了!”正好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也能听听东瀛人写的什么轻小说。
车里放的歌他也暂时听腻了,听个小姑娘说书,倒是十分新奇的体验,事后还能跟同事吹吹牛呢。
“我把我看到的念给你听吧,从头看太麻烦了。”她翻弄几页没看过的章节,等到司机肯定的回复过后,才娓娓道来,“‘这天,佐藤草芥又带来了个来自华夏国的留学生。’
“‘在我的印象里,这孩子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豆芽菜还没到我的肩膀,还带着个黑黑的方框眼镜。’
“‘他一见到我啊,那更是被吓得泣不成声。哈哈,我有时候一不小心照到镜子,就总是在想,他们肯定会在心里吐槽,我这人还真是个样貌恐怖的河童吧。’”
“……‘要不是李谦硕桑的父母足够富裕,我还以为又来了个不被爱的可怜虫,被随意丢弃给我这个童年同样可悲的欧吉桑。’”
“……‘四月一日的愚人节,我带那孩子度过了愉快的寻校之路,而他也总算认可了我,笑眯眯地用撇脚的东瀛语念了几回感激不尽。’
“‘况且晚餐过后,豆芽菜桑还对我聊了许多我从没听过的华夏故事。’”
“‘每次从小孩子天真的口吻里听到华夏历史的变迁,我才会由衷意识到——我们的民族是单一的,而他们的民族是庞大且复杂的。
“‘所以我总在想,我这个战犯遗留下来的儿子,到底是毫无脸面面对他们的国家……’”
“‘华夏国的《三国演义》我看了许多回,能将一段活生生的历史做成壮观的剧集,还能从遥远的东方大国,传播到我们文化贫瘠的土地上是多么不易。
“‘我深爱我的国家,可我又对过往的历史感到羞愧和可悲……’”
漫长的路程令人口干舌燥,每回停顿,司机总用相同的语气催促下一句的故事。
无奈之下,罗清野也只好吞下刚含进嘴里的矿泉水,继续讲述这位到底算不算“友人”——来自异国他乡的作者的自述。
安全抵达挤满住宅楼的街边,她的喉咙也早已被刚才在车上声情并茂的演讲点着了火,干燥得快冒出烟。
强撑疲倦下了车,罗清野静候着司机把行李箱搬下后备箱,接过他送来的矿泉水,便尬笑着鞠躬道谢。
“哟呵,这东瀛人写的不错嘛,小妹你这本书叫啥?我回头也买回来给我儿子看看。我儿子也爱看书,你俩肯定有共同语言。”他支着腰询问,还没得到回复,就看见眼前的姑娘身后冒出个清瘦的青年。
刚要疑惑自来熟的大叔——搭话方式着实冒昧,就见到对方眼神一滞,语气一顿,话锋一转:“哟,这是你弟啊?你们两个长的确实挺像。”
顺着司机的视线投向身后的人,罗俊鹏不知何时从家里跑了出来,正气喘吁吁地盯着她。
罗清野将手里的书送给对面的司机,见他顺手接下了,才道:“叔,我刚好也看完了,这本书还很新,您哪时候有空就往前边看看。
“田川早立还有一系列的作品,您要是感兴趣也可以搜来看。”
眼前的两姐弟又打又闹,彼此分配好行李,司机目送他们告别之后转身就走。
掌心大的书本不轻不重,司机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书名——《大同歌之声》。
“真是**瞎扯淡,东瀛人哪有那么好心。***这玩意儿肯定是哪个国人瞎写糊弄人的。”
吐槽了车上听到的故事,司机随手将书本从车窗丢进了副驾驶,掏出烟盒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吐出一口浊气,烟条随着说话的振动一颤一颤的。
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亲弟,回忆起早上他的异常,罗清野用胳膊肘拱了拱他的后腰:“快说,现在还没上楼,你早上怎么了?”
“家里没人。”罗俊鹏拖着沉重的行李,斜睨她道,“阿爸阿妈还在渔场买菜。
“我没事,你回来就好。”
“那你女朋友的事怎么说?你竟然找了对象不跟家里人讲,这对女方很不礼貌的诶。”她扛着塞满了小说的书包快步前进。
被姐姐狠狠拧了一把后腰,罗俊鹏猛地跳开两步,咂咂嘴咋舌一声,幽怨地瞪着她。
直到气喘吁吁地爬上楼道,两姐弟一前一后进了家门,他才解释:“都还没确定关系,哪能跟你们说。”
“没确定关系?”罗清野收敛笑容,一脸八卦盯着他,绕到前方挡住去路,“罗俊鹏,你干嘛了?你确定你在谈恋爱吗?”
还有她弟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她这个当姐的都没察觉他的变化。
垂眸与他姐嘲笑的表情对上,罗俊鹏一记白眼打发:“唉呀——别讲了……就单纯是我的单相思,人家都不知道我这人。”
“哟哟哟,那可真是‘孺子可教也’喽。”看出她弟确实教养可佳,罗清野咧开了嘴,抬手往他的后背就是两巴掌,“喜欢就尝试聊聊呗,你都多大了还扭扭捏捏的。”
放平了沉重的行李箱,帮罗清野清点要洗的衣物,罗俊鹏抬头瞪着她反驳:“不干,免得被你嫌弃。还有啊,这不还是你从小教我的……啧,过来!你自己整理。”
叉腰看向窗外雨后的太阳,无视她弟蹲在地上翻零食的身影,斟酌片刻,罗清野心虚道:“诶,阿弟,将来要是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阿爸阿妈。”
他姐轻描淡写的语气里描摹出有形的石块,重重坠在心头,仿佛连带着呼吸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罗俊鹏瞪直了眼盯着她,没有吐槽,更没有追问她,或是去嘲讽调侃她的天方夜谭。
四下静得出奇,若此时有一枚银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清。
街道边的树枝上停留着不知名的鸟叫声奇怪,顿时打破了此刻的凝重。
眼前的人紧紧捏着零食的塑料袋,低下头一阵揉搓,揉皱的包装袋窸窸窣窣的。
罗俊鹏抿了抿嘴,吞下哽咽,抬头眯起眼盯着她,恨不得将他姐的头盖骨撬开,看看她脑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奇怪的自我主义。
“干嘛这样看着我?”见他不说话,罗清野粲然一笑,“唉呀开玩笑的,我就随便说说。”
“这不好笑!”他猛地站起身,丢下手里的零食袋,气汹汹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
目睹她弟闹脾气摔门,罗清野瘫了两条支着腰的胳膊,晃着脑袋喟然叹息,扯着嘴角哼出酸涩的轻笑。
往后的几天里,二人都没给对方好脸色,各自冷着脸无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