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灯挑夜,一盏发黄的瓦斯灯悬挂在灰尘四起的天花板上。
错综复杂的蛛网将本就破败的吊顶缠绕,随时都可能从某个暗处,冒出它那毛茸茸或干巴巴的身影。
漏水的卫生间里,还时不时传来嘀嗒有序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嗡鸣声不断的心尖上。
屋舍的布置十分简陋,甚至还用几个陈旧的木质脚踏板铺设在地上,当作唯一且硌人的床位。
十平米不到的地方,除去一套小得可怜的镂空床板,还有一具陈年梨花木打造的衣柜,且在仅有一盏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红。
剩下这两样只能算得上废品的家具,狭小逼仄的屋内就再无其他。
拉开身后会发出怪声的铁门,潮湿阴冷的墙角下甚至蔓延出深绿色的霉菌,宛如暗中窥伺的怪物,匍匐于门后的犄角旮旯之间。
即使屋顶厚实,不曾被雨水渗透,但逢刘禹锡来了,也都得重写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陋室铭》。
然而就是这间老旧又拥挤的破屋子,竟是他姐——罗清野生前住过的“月租仅仅二百元”出租屋。
观察完这件小得可怜的、算不上住所的老房子,郁闷的情绪就如同燥热又干涩的夏季,还夹杂着并不爽快的风雨雷电,震得脑仁轰隆作响。
见过这片陌生之地,喉咙里突然蹭蹭地往外反出带腥味的酸水,胸膛中油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楚感,引诱得两眼发涩。
茫然别开目光,愣在原地打转好一会儿,脚下踩着无风的碎步,却又不知道彷徨的下一步该迈向何处。
罗俊鹏从口袋中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现在的日期,已经是2028年10月23日,晚上6:36。
可是如今距离他姐的意外离世,却也才过去了短短一个多月——正好四十天。
虽然也才过去四十天,可他总觉得每天都像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守着天数度日如年。
过去的记忆犹如一张张固步自封的蛛网,缱绻又透亮,被泪水浸湿的网面闪烁着斑驳晶莹的零星画面,与姐姐生前的欢笑声却历历在目。
“姐……”
一不小心划开手机相册,瞥见给姐姐生前拍过的照片——罗清野那张干柴的脸上扯出同样干瘪的苦笑。
屋外雷云密布,轰隆一声,骤然炸开在嗡鸣声不断的耳边。
罗俊鹏猛地蹲下身子,鼻头一酸,咬紧嘴唇不敢吭声,仅仅咬着嘴唇倒喘着啜泣。
生怕被人投以怜悯的神情,他只能红着眼眶紧紧埋在膝怀之中哽咽。
世人都说——亲人阴阳相隔的离去,如同夏季蓄势待发的暴风雨。
在倾盆而下的前夕,总先预感到一阵不真实的躁动,再慢慢被雷云击打出震聋发聩的闷响,直到摩擦出轰鸣而下的闪电,这才浸湿了早已洪涝的心田。
直至流泪到抽噎,突然被朋友的电话铃声惊醒,掏出落入怀中的手机一瞥。
透过朦胧的视线,罗俊鹏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蹲在地上痛哭了十多分钟。
扭头看了眼身后——朋友接通电话离开的方向,他才恍然若失地站起身。
脑袋晃晃悠悠,等稳住身形过后,他的两眼先是一黑,强装若无其事地错开朋友李泉怜犹豫的目光,拎着发麻的双腿靠近狭窄的门口。
抬手抹去怎流不止的泪水,他不敢直视两个一同跟来查看的朋友,姗姗破了音道:“走吧,回去了,明天一早就去厂州看看。”
另一个名叫闵歌辉的朋友张大着嘴,一张一合的嘴唇试图嚅动出个安慰的话语,不转弯的死脑筋却怎么也琢磨不出合适的说辞。
他只好对身边的李泉怜耸了耸肩,二人便默契地看着失魂落魄的罗俊鹏抬腿就走。
要说起来,这间本该废弃的破房子,是坐落于同省不同市的一个小县城里,隐藏在一庄十分老旧的城中村。
何况也是他姐生前最后一次居住过的地方。
除了这里残存他姐生活过的气息,罗清野还曾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厂州打过杂工。
要不是父母连哄带骗将她骗回家乡,将她安排进了表哥王斌烁待过的工厂里工作,他姐就不可能会经历当初的遭遇。
如果父母能尽量少掌控她的人生,少埋怨姐姐的工资低微,别诋毁她的身价“低廉”……
他姐也不至于后来跟家里彻底断了联系,被迫住在这种烂地方独自生活。
曾听他姐于2024年春天打电话来哭诉,说她差点就被表哥关在工厂的女生宿舍里惨遭猥.亵。
好在当时的她立马察觉到了王斌烁靠近的意图,匆忙撂下理由逃离了现场。
趁对方被亲妈喊回去相亲的一段时间里,罗清野曾三番五次向经理申请退厂。
最终惹得老板们都不胜其烦了,她这才心有余悸地辞了工作。
只是她又不敢回南胜的老宅或者家里,生怕被他们的父母抓回那个亲戚的纺织厂。
后来她也就只打了一通向他报信的通讯,这通电话挂断以后,随后的几个月里,姐姐因为他还是个大学生而不再联系。
直至2025年夏天,他姐这才时隔多日再次联系到他。
一如既往的尬聊中,在那边或许没交到什么朋友的罗清野,似乎终于找到他这个身为弟弟且最亲的人——但却最好的宣泄口,一股脑地把话全搪塞进他那快宕机的脑壳里。
电话那头的罗清野曾说——希望他能好好在学校里读书,以后好把学会的知识应用在前沿科技领域。
她还絮絮叨叨地提及,他跟他朋友正在研发的项目——动态场景实时渲染技术,如果将来能够结合在脑机接口上,一定能带领世界走向“瞬息万变”的时代。
“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这学的也就跟编程沾点边,你那想的都跑到赛博朋克去了。”罗俊鹏瞥了一眼对方消瘦的脸颊,拉长了音吐槽,“不讲了,我过会儿要去吃饭了。
“还有,你什么时候能跟阿爸阿妈通个电话,他们其实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我不还好好活着呢。”他姐怎么又一脸风轻云淡地说出这种奇怪的话题,“我在晋安这边住下去不也挺好,而且妈那边不也说了,我没挣到大钱就别想回去……”
“别讲了,什么家庭伦理我可不想听。”蹙眉轻叹,罗俊鹏掏了掏耳朵,对他姐提及的这些话题拒之门外,“阿妈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是吧。
“我每次放假,阿爸总是打电话来问,‘你姐什么时候打电话给过你?
“‘为什么不给家里说说她为什么要辞退你表哥厂里的工作,哪怕报个平安也好嘛。’
“讲讲讲,我哩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唉——”一股无法诉说的无力感压抑着她,父母的担心却试图溺毙奋起反抗的挣扎。
兀自沉思赌气过后,罗清野干笑一声:“我也没办法,做人很难的,生活也跟猪大肠一样……
“罗俊鹏,反正你必须好好读书,把你学到的知识用在将来有用的地方。
“你姐能不能亲眼看见未来的全息投影世界,就靠你们这帮后生仔了。”
又是这种毫无营养的话题。
又是对人生无望的自我憋屈。
他姐什么时候能想开点,别把自己总困在孙悟空给唐僧才会画的“封印圈”里。
外边的妖魔鬼怪再可怕,她这个杞人忧天的唐僧总得“取经归来”。
罗俊鹏躲在手机的另一头腹诽着,握着的镜头也朝向明媚的天空。
“姐,上回你说的那件事……”低头看着被阳光反射成黑屏的手机,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只能在看不见他姐表情的前提下,斟酌了许久不敢言语的说辞,“你没事吧?
“王斌烁这种人就是个神经病,你干嘛跟他说那么多,我一个大男人还能不了解男人?他那就是纯找弱势群体当靶子使。”
“……啊对对对。”目睹亲弟终于从少年长成大一点的“少年”,谈吐还是那样鲁莽直出,罗清野不由得乐了,扯出一笑嗤鼻以对,“别提这事了,本来就一肚子窝囊气……拜,我挂电话了,你好好上学,下回再聊。”
夏末的蝉鸣喧嚣生命力的短暂,正如耐不住干旱天气的春花,注定扛不住炎热气候而凋零消亡。
2025年9月初,向来少梦多眠的罗俊鹏,竟做了一场断断续续的清醒梦,醒来后甚至还能回忆出一段十分悲痛且漫长的梦魇。
噩梦中的姐姐,是在回南胜的半路上,突然因心脏病复发而导致长时间休克。
然而梦里的他,为了将他姐从植物人中抢救回来,不惜一切代价利用了某项最先进的医疗技术。
将脑机接口作为底稿,再通过结合脑成像技术的调和,企图把罗清野大脑中的梦境以视觉解码的方式,转换成可视的画面捕捉在电脑上。
可不管他怎么调试,不论如何都要连接上人脑中细微的记忆片段,一次又一次地操作,但得到的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
与此同时,却又因为科技的技术太过局限,无法超脱科技点的限制,罗清野最终还是在医院里突然病发身亡。
本以为这场真实的噩梦,会因为三番五次的惊醒彻底消散殆尽。
可只要他入睡,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的大脑,竟又一次梦见另一个专业不同的他,也在试图挽救相同结局的他姐。
最后做的一次梦魇超越时空,更是超越现代知识的认知,以一种难以理解却很好解释的方式,展现出科技宏图般的壮阔景象。
而在遥远的某个未来,他居然利用某种科技技术连接上了更高维度的世界——
可是在那里什么都没有的空白世界里,“死亡已久”的他姐却说——时间并不存在。
还说什么“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且不可观测的平行世界就在脚下。
九月十三号这天,实在受不住梦里奇怪的剧情,他便找了个时间给罗清野打通电话。
趁着闵歌辉他们在宿舍里聊得热火朝天,手机另一端的人,也终于接通了他漫长的焦灼。
罗俊鹏躲着大学朋友跟姐姐瞎抱怨,低头看着穿旧的运动鞋,拧着鞋尖在地上一顿瞎搓搓。
面对久别重逢的亲姐,无从诉苦的心头涌上了一股热泉,而他也终于能对她滔滔不绝:“唉,姐啊,前几天我梦到你心脏病又犯了,你都那么久没打电话给我……身体没事吧?”
“小问题~”罗清野撑着一只手,歪坐在自己布置的小木板床上,仰头巡视了一圈,十分满意自己当初找的小出租屋,“我可没那么容易被命运打败。
“阿公走之前就说了,我那心病可能挺不过成年,结果我不还是活到了二十几岁。
“就是可怜我那时候是在高考期间发病的,不然我现在都大学毕业了呢,还尽力考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哩。”
姐姐的话语好似一把无形的镰刀,弯曲的弧度牢牢扼制在哽咽的喉咙旁。
罗俊鹏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摁在台面掐了手中的香烟,抿着嘴唇兀自缄默。
电话对面的罗清野,还在对自己租的房子夸夸其谈,可他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片刻后,他几次尝试打断她的故作坚强。
“……哦,对了,姐,你不会还在相信曹子杰小时候跟你说的玩笑话吧。”一想起他姐小的时候,一直对自己是近亲结婚而诞下的孩子深信不疑。
罗俊鹏不由得嗤笑嘲讽道:“爸妈只是辈分上是亲戚,又不是真的近亲结婚,阿妈的老家都在晋安。
“你单纯是在妈肚子里还没长到多大就出生了,怎么可能因为是近亲才这样。
“何况我们的心脏病和贫血,也都是遗传阿公的。”
被亲弟拆穿了当初心存芥蒂的玩笑话,可当年那两个表哥的嘲讽和羞辱仍历历在目,她又怎能因日益长大而释怀。
草草挂断电话,罗清野仰屋窃叹,直直平躺在硌人又矮小的床板上而眠。
因为只要尽量少吃点粮食,她那日渐干瘪的钱包还能挺上两三个月。
如今工作难找,生意难做,钱包难增。
然而这样的他们,曾经也是被老师寄予厚望——应该成长为一名为社会做贡献的花骨朵,如今却被/干瘪的酒囊饭袋抽干了精力,还被迫肩负着沉甸甸的责任压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