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所听说过无数遍、治疗过自己或亲朋好友的医院办理住院手续的感觉很奇妙,它在刹那间变得陌生起来,何秋妤从未这么深入地探访过它,走进藏在院内小花园背后的那栋五层旧楼,找到散发着阴凉潮湿气味的灰暗楼梯,拾级而上,能看见长长的走廊和两侧整齐排列的许多扇门,发黄的墙壁在白炽灯的照射下依旧显现出一派破败,眼前的事物都被时间彻底浸泡过了,带着大量湿漉漉的痕迹。
方医生要在何秋妤身上使用免疫疗法,既注射药物激活免疫系统,让原本对癌细胞有所疏漏的免疫系统重获新生,重拾对癌细胞的攻击力,让进化出了免疫逃逸能力的癌细胞再也无法躲过免疫细胞的击杀。
从理论上来说,这是一个可行的疗法。
只是这种疗法的价格比较高,一针就是一万八千元,和化疗一样一个疗程十二针,费用不可报销,大多数家庭负担不起治疗的费用。
何秋妤看了身边的安成章一眼,安成章反应迟钝,还在回味方医生说的话,没能给何秋妤明确答复。何秋妤便自己做了决定,问方医生:“可以先试着打一针吗?我想看看效果如何,再考虑是不是继续这种治疗。”
“可以呀。”方医生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说。
何秋妤怀疑这是一种接待初次入院的癌症病人的惯例,常年与肿瘤打交道的医生尽可能地藏起自己的真实面目,笑脸迎人,松懈病人的防范,取得病人的信任,然后再展开治疗。或许他们都需要超过寻常分量的信任,否则无法与病人合力对抗这种绝症。
何秋妤刚做完入院检查,还未开始第一次输液,方医生又带来了新的消息:那种免疫疗法会在医院里开展临床试验,需要招募胃癌患者作为志愿者加入试验小组。
这些志愿者用药是免费的,方医生给何秋妤一份印了招募通知的小册子,让何秋妤和家人商量清楚,决定是否要报名。
“要是能免费就太好了,一个疗程要二十多万,还不能报销,全都要我们自己掏腰包,我们哪来这么多钱。”何秋妤在回家的路上就这么同安成章说。
安成章傻乎乎地附和了一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自从何秋妤转了院,成为方医生的病人,他就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仿佛一直被一团迷雾笼罩着,并非真正存在于繁杂的事情中,不清楚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等到安意下班回家,何秋妤将此事同安意说了。安意仔细阅读那份小册子,看出了不妥,这种试验是双盲试验,医生开出两种针水的处方,一种完全是传统的化疗药,一种是免疫疗法的药加一点必要的化疗药,但医生不知道处方会用在哪一位病人身上,病人注射了针水,但不知道是哪个医生开的处方,也不知道自己接受的是哪一种治疗。亦即是说,加入到试验小组的志愿者,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接受免疫疗法。
安意当即指出不妥,并交代何秋妤:“你明天去问清楚,看方医生怎么说再做决定。别糊里糊涂就加入什么小组接受治疗,万一给你打的是传统的化疗药呢?不就跟你在肿瘤医院的时候一样了吗?”
何秋妤毫无气势地咕哝:“是这样的吗?不会这样的吧……”
安成章不吭声,沉默着吃晚饭。
何秋妤不服气地回忆方医生对她说过的话,告诉安意:“方医生说像我这样食管狭窄到吃不下东西的情况,要么就赶紧做抗癌治疗,要么就趁着身体还没有彻底垮掉,赶紧做手术,在胸口和肠子各开一个洞,用一条管子连起来,以后就靠着这跟管子将营养液打进肠子里,这样吃下去的东西就不需要通过食管了,也就不需要去管食管是不是堵塞了。”
那是常用在食管癌患者身上的造瘘术,食管癌和其他癌症一样,发展到后期基本只能用些权宜之计让病人延续生命,无法根治。安意点点头,表示方医生说得对。
何秋妤又说:“我是绝对不愿意动那种手术的,靠打营养液活下去,像一台机器一样,还不如死掉算了。”
“没到那种时候。”安意含糊应道。
安意默默地想:在有得选的时候,谁也不会愿意选择让自己的身体被改造成那种模样,但在毫无办法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而且可以造瘘还不算太糟,最怕的是病人的身体条件太差,无法造瘘,只能依靠注射营养液存活。
何秋妤坚持声称:“我肯定要接受治疗的,筱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医生推荐给我,你是没看到,她知道方医生可以救我的时候有多开心,我不能辜负她对我的一片心,方医生为我提供的治疗方案我必须尝试。筱虹是不会害我的,她对我的病,比任何人都更放在心上,只有她给我找到了合适的医生。”
听出了何秋妤有指责女儿和丈夫都不够关心她的意思,安意只好赶紧附和:“是,要积极治疗。”
接下来的三天,何秋妤每天都要去医院报到,因她进食困难,所以方医生给她开了补充营养的针水。只认识了短短几天而已,但何秋妤觉得自己已经和方医生相熟了,她一见到方医生就将安意的担忧统统告诉了方医生,方医生还是笑得和蔼可亲,没有被安意提出的问题难住。
何秋妤癌症复发之后,安成章便揽过做饭的任务,不让何秋妤操劳。他二十多年来进厨房的次数一边手数得过来,厨艺不精,对厨房里的每一件事务都十分生疏,故需要何秋妤在一旁指导,必须照着何秋妤的方法步骤做菜,否则什么也做不出来。
趁着安成章在厨房里忙碌,安意一进门就被完成今晚的指导工作的何秋妤悄无声息拉到房间里,连鞋子都没换。
何秋妤小声告诉安意:“你昨天那么一说,你爸爸就犹豫了,他胆子太小了,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今天在医院里,还没有开始打针跟我说要不别接受那些奇怪的治疗,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让我住院打营养针就好。”
“爸爸说得不错,就是不知道后果呀。”
“哎呀!”何秋妤急得一巴掌打在安意手臂上,“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大人了还什么都不懂,开处方的是方医生,她肯定会把那种药用在我身上的!”
“你怎么能确定呢?”
“我就是确定!方医生就是这个意思!”
安意抿抿嘴,默默考虑着在试验中作弊的可能性。
何秋妤用力抓着安意的手腕,说:“我对这种治疗很有信心,我有预感,这种治疗是有效的,你们要和我站在统一战线,不能反对我!治病是要下决心的,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还没开始你们就和我产生了分歧,那以后怎么办?这病怎么治下去?”
病人本人要求积极治疗,安意不可能劝阻她不要治,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我和你站在统一战线。”
只过了一天,安意就改口了,对何秋妤加入临床试验小组一事表示赞同:“由方医生开处方的话,其实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很大,她可以决定很多事情,她直接给妈妈开处方,直接让护士给妈妈打那种针就行了。”
何秋妤大声认同:“对呀!安意说得对!我在方医生的眼皮底下,她想怎么治就怎么治,在试验小组当志愿者不过是给我免医疗费的一种办法而已,没说一定要按照试验小组的规定来做。”
母女俩对着安成章唱双簧,安成章依旧沉默,没有发表意见,但脸色不太好,显然不认同母女俩的说辞。
方医生给何秋妤报了名,然后审核人员会过来医院看望何秋妤、查看何秋妤的病历,判断何秋妤是否符合资格。
方医生提前告知何秋妤审核人员会问怎样的问题,以及她该作怎样的回答。方医生强调一定要在审核人员面前隐瞒曾经接受过化疗的事实,审核人员会担心志愿者加入小组前所接受的治疗对试验结果产生影响。
何秋妤像个乖巧的学生,对方医生言听计从,认真背诵答案,并保证绝不出错。
谁料信心满满的何秋妤一见到几个审核人员就紧张,心跳加速,头皮发麻,一个不小心竟说漏了嘴,表示自己曾经在肿瘤医院接受过化疗。虽她在下一秒就意识到错误,连忙补充说只打过一两次化疗药,她身体的反应太大,坚持不下去,所以不做化疗了,但似乎动摇不了审核人员对她的情况的认定,审核人员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疑虑。
何秋妤后悔莫及,跑去找方医生,几近捶足顿胸:“都怪我,都怪我,我一时嘴快就说出去了,现在该怎么办呀?”
方医生刚听闻消息时有点惊讶,但很快压下自己的情绪,比较淡定地安慰何秋妤:“没关系,我试着跟他们解释一下吧。不要着急,这件事不怪你,是试验小组的要求太苛刻了,上哪去找那么多不做化疗等着加入试验小组的病人呢?”
“我是不是没有资格当志愿者了?”
“不会的,我跟他们解释,他们应该不会拒绝你的加入。”
饶是方医生这么说,何秋妤也认为免费治疗的好事因她的错误而泡汤了。
何秋妤情绪低落,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直到回了家,换上家居服坐在熟悉的沙发里,她想清楚了。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她向来运气极差,好事永远轮不到她,哪怕是她没有说漏嘴,免费接受治疗的好事大概也不会落到她身上,她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落选,所以她不该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免费治疗。
何秋妤侧躺在沙发上依靠一根吸管吸食她的糊状晚餐,眼睛半闭,面无表情,乍一看,很像民国老照片里侧躺在榻上抽大烟的那种瘾君子。
安意偷偷笑了一下,问:“怎么不开电视看?”
何秋妤却答非所问:“安意,我等不了那个什么试验小组了,听方医生说他们还要回北京一趟,还要完成什么程序再过来,不知道多久之后才正式开始,而且不知道会不会批准我当志愿者,我等不了了,我不可能一直这么吃东西。”
“你想怎么办?”
“方医生说可以先给我用那种药,那么就直接让她给我开药算了,不管那个试验小组了。”
安意想了想,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叹道:“这样也挺好的,尽早接受治疗,看有没有效果。”
坐在阳台吹风的安成章听到这句话,转头看了安意一眼,目光里没有赞同,只有犹豫和不安。
安意用余光看见了那目光,却权当没看见,继续同何秋妤说话。
事情转变得太快,一切都出乎安意的预料。安意刚刚说服了自己接受何秋妤癌症复发并很快会死去的消息,还来不及编出合适的说辞说服何秋妤接受现实,更来不及思索怎样迎接死亡的姿态能令何秋妤少受一些罪,就被无数意外消息打断思路,搅乱行事的节奏。她觉得安成章和她一样,因被预料不到的事情蛮横地推动着往前走而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选择,所以将主动权全部交到何秋妤手上,让何秋妤决定自己的性命何去何从,等死也好,用钱买时间也好,都是何秋妤的选择,自己以外的生命的责任不落到自己身上就行。
方医生很快安排何秋妤接受免疫疗法,开了第一次的处方。那种药不在医院的药房里,而是由医药代表送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穿套装的女性提着一个小小的保温箱来到何秋妤面前,保温箱里面是冷藏着的一小瓶针水。那位女性向何秋妤介绍完购买药物的买一送一优惠活动之后,又笑眯眯地与何秋妤交换联系方式,说如果何秋妤确定要长时间接受这类治疗,那么她一定会尽力为顾客争取更多的优惠。何秋妤觉得她的笑和方医生的笑有点像。
何秋妤对免疫疗法的疗效的预感在短时间里成了真,第一次打针起到了巨大效果,滴注针水的当天,何秋妤就可以正常喝水了,咽了五六口温水都没有出现呕吐反应。
抽空去查看何秋妤注射药物的情况的方医生亦惊喜:“这种疗法在你身上起效尤其快,像仙药一样,我手里那么多病人,没有一个的效果比你好。”
滴注针水的第二天,食管壁上的肿瘤应该是明显缩小了,何秋妤可以正常进食了。再不需要住院打营养针,何秋妤高高兴兴地办理出院手续,与方医生约定好三周后再联系,若是有床位就立刻过来进行第二次治疗。
在这样显著的效果之下,何秋妤更将方医生看作救世主,全心全意地相信方医生能够治好她的病,这种神奇的免疫疗法势必要进行下去,不需要和谁商量,何秋妤已经做好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