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在半年前的治疗中坚持下来,结果会不会完全不同。也拿这个问题问过好些人,包括安意,但谁都不敢肯定地回答,世上没有如果。
从安意不敢与我对视的眼神闪躲的模样中,我知道我的死亡已成定局。
这是一件难以接受的憾事,遗憾在于我才五十多岁,得病之前我以为自己还能活三十年,遗憾在于我并非孑然一身,有很多人,我都想再多看几眼,遗憾在于我有很多事情没有尝试过,遗憾在于我鲜少离开我的家去领略世界的广阔,遗憾在于很多话我都没有说出口。总之,我还不想死。
可恨生死不由人。
时间不多,我想要处理好每一件重要的事之后再死,只希望现实不要催促得太急,不要让我太过遗憾。
我的人生里,只有我的家人。
安成章是一个成年的、有阅历和本钱的男人,如果他想,可以再娶,他可以让自己的生活无限趋近大多数人的生活。
唯有两个女儿,是我最大的牵挂。自她们在我的肚子里获得生命那一天开始,我就时常想如果照顾不好她们,如果她们无法得到幸福,如果她们不是经由我的安排走上有足够保障的幸福道路,我将感到十分愧疚。
我的两个女儿,安意和安馨,都不是听话的孩子,安意小时候很听话,长大后就变了,安馨从小到大都是特殊的,倔强又叛逆,我不知道该怎么引导她们走上我能够看得见的坦途。
倘若不是听见了死亡临近的脚步,或许我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我隐约察觉到她们与我是不同的,虽为母女,血脉相连,却在攀登两座不同的高山。
她们与我,是不同的。
我不知道如何理解另一座高山的险峻陡峭,未知的事物让我恐惧,唯有下意识地展现抗拒,不允许家里的任何事情脱离我的掌控,向她们表明我的态度,威逼利诱也好,循循善诱也好,我希望她们能时刻待在我看得见的范围里,始终由我照顾,像她们还是婴孩时那样。
只好如此,我不能放任不管,再怎么受挫和不解也不能不管,因我是她们的母亲。
我担心别人对我的评价,害怕别人会认为我这个母亲不称职。所谓天职,就是做得好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奖励,而做得不好的时候,立刻会遭受指责。
我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别人的指责对我而言是一种严厉的惩罚。
很多时候,我的任务、我说要做的事情、我的向往,就是向所有人展示我是个称职的母亲,就是让所有人相信我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这谈不上喜欢或讨厌、想或不想,所有女人都是这么活着的。
其实我看着安意和安馨一天比一天长大,内心深处会感到惶恐。我对她们无能为力,就像我在疾病面前无能为力一样。
似乎无论怎么对待她们都能找出错处,太严厉不行,会养出卑怯的性格,太宠溺也不行,会把她们养成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我没有学习过,只能根据接触过的、看得到的、听说过的许多事例来处理我们的母女关系,异常笨拙,也无法提前预料结果。
时间和成长会让一些事情错过挽回的时机,变成遗憾。理想中的美好家庭,我不可能再努力构建了。
记得那天是安意的小婶婶生日,她请我和安意去参加生日宴。安意一万个不乐意,噘着嘴说不想去。我严肃地劝她:“婶婶给我和你面子,邀请我们参加,我们不能不去。”
她闷声说:“是你想去吧?”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承认道:“我当然想,你婶婶那么抠门,一年到头也难得请一次客,怎么能不去呢?”
她看了眼我的神色,仍是噘着嘴,但愿意起身到房间换衣服了。
生日宴来了不少人,十分热闹,只安意闷闷不乐,缩在椅子里玩手机。她在家人面前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稳重模样,我习惯了,亲戚们也习惯了。
大家说说笑笑,有一两次,话题落在安意身上,她是不肯说话的,只是加重了脸上的冷漠埋头吃东西,我便替她回答,将话题引到我的身上,不让热闹的氛围出现卡顿。到饭局的尾声,安意已经站在爆发的边缘,冷漠的面具即将裹不住她欲爆发的怒火,她凑过来,咬着牙问:“可以走了吧?”
“好好好,走了。”我答应道,“你这孩子真是奇怪,真是一个怪人,和自己家里人吃一顿饭都不乐意,这么急着走。”
安意从小就不喜欢家庭聚会,我没放在心上,我和安成章都认为这是女儿的性格沉静所致,对此同样是习惯了。我向安意的婶婶说不好意思,再聊几句,扭头一看,安意已经走到包厢门口了。
安意沉默地走在我的前面,我们相隔一米的距离。
一走出酒店大门,安意突然像个活过来的雪人,瞬间抖落了满身的积雪,望向马路对面的一间连锁便利店,笑着说:“妈妈,我去那里买一点东西。”
也将我一贯以来对安意的认知抖落了。
看到状态变化如此明显的安意,我才猛地醒觉,原来安意早已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小世界,她离开我的身边,离开家的温床,迈步走向了远方。她并不想加入我的世界,只有在她的世界里,她才感到自在。
在安意小时候,我的婆婆身体尚好,能帮忙照顾孩子,而生下安馨后,婆婆的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帮忙,安馨是我独力带大的。我暗示过自己无数次,不能偏心,要对两个女儿一视同仁,结果还是避免不了对安馨的感情更深一些。
安意在乎我的偏爱,安馨却不在乎,只是享受。对比安意,安馨是更深层次的冷漠,以及更无所顾忌的叛逆,她最喜欢做一些我不认同的事,例如打游戏,开着音响或戴着耳机,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我同她说话,十句里面只有两句得到回应,但她却对网络上交的一起打游戏的朋友有问必答,声音温柔。
我知道安馨对我没有孺慕之情,不过是依赖我的照顾,觉得有我在,生活就能很方便。安馨掌控了我和她的母女关系,像个统治者,而我像奴仆,整天围着她转,处理与她有关的各种事务。
这种诡异的不平等关系很是令我费解,我想不通缘由,只好用安馨是个性格特殊的孩子来解释。
离家念书后,安馨对我的态度变好了一些,一般用微信和我沟通,偶尔会与我分享她的见闻。若是她不想打字或说话,就会给我发几张表情包,那样也好,算是一种回应。
在我的认知里,我和女儿是不会分离的,我给予她们生命,意味着我的一生和她们的一生将永远紧密联系,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一直都同呼吸共命运,是生命的共同体,她们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家人,她们是我的。我没想到她们都不愿意进入到我的世界,她们积极进取,雄心壮志,要开创属于她们的世界。
不过我觉得我坚持活下去,对她们而言,大概是有用的吧。换做是我,只要母亲在身边,只要能够看到母亲,就能感受到巨大的鼓舞。我的成长道路没有太多母亲的身影,所以我希望我的女儿拥有母亲的时间能够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我希望在她们回过头的时候,家里始终有人守着,不让她们在某些时刻感到失落与孤寂。
我脑海中关于母亲的记忆,除了在数不尽的家务事里埋头干活动作利落,就是怀孕生子哺育婴孩,家里有四个孩子,母亲太累了。那时我约莫十三岁,父亲发现母亲生了病,心病。
于是整个家的重担全由父亲一人扛起。母亲为了家庭而死,父亲为了家庭而活,生活便是如此,总要想方设法过下去。
按照惯例,我将两个女儿抚养长大,学着我的母亲的做法。我很爱她们,却不懂得如何让她们感受到我的爱,后来,连我自己都怀疑了,我所付出的到底是不是爱,还是我一直在幻想自己很爱她们,我一直用惯例伪装成爱。
我不理解安意和安馨的想法,走不进她们心里,看着她们现在的模样,却预想不到她们的未来会是何种面貌。我很担心她们拥有特立独行的想法的原因,是因为我教得不够好,担心是我的过错导致她们的人生歪斜了。
但那些想法真的是错的吗?
在她们的世界里,一个人是不需要为了另一个人而存在的。
可是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为了家人而存在。
我付出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我的生命全部融化、涂抹在家的四壁之上。我不是圣人,我当然希望有所收获,与自己以外的人建立的所有关系,都是奔着某个目的去的。我辛苦养育她们,以为她们长大之后会变成合格的大人,分担我肩上的重担。而现实是,我不仅没有任何收获,还眼睁睁看着她们羽翼渐丰,即将抛弃我用心构筑的老旧巢穴。
安意去攀登她的高峰了,我找不到她拥有了这份勇气的证据,只是看着她的确这么去做了,险峻高峰多么危险,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安馨从小就没给过我好脸色,我对她太好了,把她从机灵的婴孩养成一个不知好歹的笨蛋,她希望在我为她提供的舒适之上找寻属于她的快乐人生,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呢?外面的世界可不是她的家,外面的人可不是她的家人。
这样撞撞跌跌空有一腔意气的她们只要存在一天,只要我存在一天,我就会忧心忡忡,为她们的现状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