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秋妤生前的舒坦日子持续了半年。
安意不再争取关于放化疗的一切,还何秋妤一个清静。安意清楚让病人十分痛苦的化疗药的确对癌症末期的病人效果一般,哪怕按时按量地接受治疗,也无法改写癌细胞转移和癌症复发的结果,受了罪,还是注定要因癌症而死。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她的母亲舒服一些,平静地度过最后一点时日。
她曾经妄图为母亲寻求一线生机,或是稍微延长生命的办法。
但学习过的知识和不容置疑的现状都在指责她的天真。
她知道她的母亲快要死了,医生之外,她是最先知道这个事实的人。
可是她看着母亲的身体从手术中逐渐恢复,看着母亲逐渐摆脱手术的影响,回到从前的生活模式,看着母亲因为能够活下来而欢呼,仿佛没有生病,身体里没有缺失,和所有健康活着的人是一样的,便觉得维持现状就好了,不要逼迫母亲走上一条始终痛苦的道路,既然注定了要痛苦地死去,那么让此时这种寻常的日子久一些,亦是对母亲的爱护。
只要还活着,无论要历多大的风浪,风浪止息时,都是要回归到寻常日子里的。只要有回归到寻常日子的可能性,人的意志就会懈怠,蜷缩在生活里不愿改变,不愿再去迎接风浪。
安意软弱地选择纵容,不去为了何秋妤的病而费神费力,专注于展开她自己的新生,以及抵抗来自周围的进攻。
安成章被公司派到外地,长时间出差,逢年过节才能够回家,与在外地念大学的安馨一样。何秋妤和安意母女俩待在家里,与从前的生活无异,安意早出晚归,何秋妤买菜煮饭。
安意换了一份工作,在一间规模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当一个不起眼的文员,不忙碌,责任轻,可替代性强。这种工作在安成章和何秋妤眼中,是安意对所学专业的背叛。
安意在大学念的是中医学专业。
选专业的时候安意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心里没有主意,家人说学医有前途,她便选了医学专业。可是她越学越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她不想对别人的生死负责,不想终生与别人的疾病为伍,大三和大五去到医院见习和实习的经历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喜欢,她讨厌医院的吵闹和冰冷,讨厌病人求救的目光和家属焦急的声音。
在家以外的地方生活了几年,安意的心智成熟了许多,她学会了正视自己的想法,捕捉自己的需求,学会了在纷繁的意见和建议中、在近乎喧嚣的声音中,找到能够让自己放松且快乐的道路,慢慢往前走。她初出茅庐,尚未在世间取得任何成就,却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
安意毕业后向父母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她不会当医生。
与工作相关的事宜引发了家里多场争执,父母都觉得尊重安意的想法不对,不尊重她的想法也不对,左右为难,今天说了会好好考虑,明天又要大怒着指责她自作主张,态度反反复复犹犹豫豫,落不到实处。
安意不在意父母如何为难、如何理解她的决定,只是每天早出晚归,默默地在外参加工作面试。她骑着一辆又小又旧的电瓶车四处转悠的时间一长,便能发现自己待了二十几年的城市竟有许多让她惊喜的地方,这趟像流浪一样的旅程很有趣。
何秋妤觉得安意是迎来了迟到的叛逆期。小时候的安意是百里挑一的听话乖巧,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安意的爷爷就曾经感叹过一百个小孩里面出不了一个像安意这么听话的小孩,哪怕在十几岁的青春期里,安意也是文静可爱,从不像别的小孩那样任性妄为。
现在安意突然爆发的反抗,就是叛逆期的典型症状。何秋妤使出浑身解数,希望说服安意改变主意。她经常找安意谈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眼前的困境谈到未来的坦途,面面俱到。但安意不为所动,依旧故我。
何秋妤一时气结,忘了自己的怀柔政策,同安意冷战了好几天。
她想不明白,安意到底在与什么抗争。
成绩优异的中学生、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三甲医院里的医生、同样前途似锦的丈夫,这是一条光辉灿烂的路径,是她为安意规划好的路径,她认为安意只有走上这条道路,才会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才会拥有她和安成章都没有的、让人艳羡的成功。
而她作为母亲,才可以沾女儿的光。通过女儿的成功,反过来证明自己的成功,许多母亲都是这样做的。
可是安意莫名其妙的叛逆,将这种成功的机会彻底粉碎了。
冷战之后,何秋妤收拾心情,重新去劝安意正视未来的规划,不要太任性。而安意仍是那种非暴力不合作的冷淡态度,没有像情绪化的小孩那样激烈反驳,生怕在与父母的交战中占了下风,也没有拒绝不怀好意的提问,以及总是隐藏在那些问题后的责备。安意不畏惧她,冷静地看着她,听清楚她的每一句话。她提出的所有严肃的问题,安意都用一种轻松的姿态回答她,偶尔被她激动地打断话语也不会着急。
虽然安意的答案她已经听过了无数遍,但她还是没听懂,或者说是听懂了,但潜意识不肯承认。
何秋妤再一次大发雷霆,在安意面前大喊大叫:“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做什么?就这么随便找一份不入流的工作,然后又随便找个不入流的人嫁了吗?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安意眨了眨眼,眼里仿佛添了点笑意,下一瞬就向何秋妤扔出一个破坏力更强的消息:“我不嫁人。”
何秋妤顿时怒目圆瞪:“你在说什么鬼话?”她喘不过气似的深呼吸两下,又继续大叫,“你在想什么?你以后想指望谁?指望我呀?妈妈是会死的!不能跟着你一辈子,你要成家呀!”
安意在气得几乎爆炸的何秋妤面前很冷静:“我不需要你跟着我一辈子,也不需要成家,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
“好个屁!”何秋妤用指头狠狠地戳了安意的脑门一下,“你平时像个废物一样活着,你能活出什么样子?你会做饭吗?你会做家务吗?你懂得什么旧俗?你知道一个家庭要怎么支撑吗?你自己一个人,身边没有人照顾你、帮你,你肯定比街上的乞丐更惨!”
安意小声嘀咕:“这有什么难的,我一个大活人,再不懂得做饭也不会把自己饿死了,再不懂得做家务也不会让自己活在垃圾堆里。”
何秋妤没搭理安意,又说:“妈妈生病后,你看到爸爸是怎么照顾妈妈的了,身边如何没有伴侣,你怎么活?遇到事情了,谁能帮你?”
安意没吭声,低头吃饭。就是因为不想麻烦自己,又不想连累别人,所以才不去和别人建立这么深刻的联结,她看见了父亲照顾母亲的模样,她既不想成为父亲的角色,也不想成为母亲的角色。
关于规划未来一事上,不管安意说什么,何秋妤都不理解,只觉安意正在放弃大好前程,并对此耿耿于怀,晚上一闭上眼睛睡觉,脑子里就不自觉地浮现出安意惹出的麻烦来。何秋妤怀疑自己是被安意气坏了,身体才始终不是太好。
她的消化能力一直没有恢复,哪怕吃东西的速度放慢,细嚼慢咽,少吃多餐,也容易有饱胀感,还容易腹泻,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胆汁反流的症状。她每天按时吃药,饭后散步,按摩腹部,用枕头垫高身体入睡,仍是屡遭其害。
有一天晚上何秋妤正熟睡,无意中往右侧翻身,猝不及防,一口胆汁猛地冲上喉咙,何秋妤差点被呛死。她一瞬间就清醒了,手忙脚乱翻下床,扑到垃圾桶边吐掉涌上来的胆汁。喉咙和鼻腔火辣辣地疼,嘴里又苦又酸,咳嗽不断,呼吸急促,胸口刺痛,她仿佛濒临死亡一般难过。
待疼痛缓和一些,她赶紧挣扎着站起身去漱口,又吃了一片抗酸药。
从那以后,何秋妤睡觉不敢睡得太沉,整晚皆保持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一感觉胆汁蠢蠢欲动就赶紧坐起来。
拖着病体的生活比以往的生活要麻烦许多,但仍然可以归并到寻常的范畴里,何秋妤可以有许多时间和精力学着放开对家庭的牵挂。
小女儿安馨念大学前,何秋妤是无法从家务事中脱身的,她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安馨的起居饮食,偶尔还要接送安馨,或是被找不到朋友相陪的安馨强行拉去做这做那。被家务事围困的日子她过了二十年,多深的熟稔都不能改变她对这种日子的看法,她不时在女儿面前唉声叹气,声称自己就是家里的奴隶,她是真正的为奴二十载。此举换不来安馨的半点好脸色,得不到安馨半句安慰,反而让安馨认为她很烦人。
如今家里长时间只有何秋妤自己一人,她尽可能地像完整的、健康的人那样生活。为了补充营养,她每天早上都喝加了蛋白粉的牛奶,中餐和晚餐吃很多鱼和肉,睡觉前还会喝她自己买回来的骆驼奶,她看了很多关于骆驼奶的宣传广告,深信这是最有营养的奶类。
安意说那些广告是骗人的,里面的主要成分不是骆驼奶,而是植脂末,应该少喝。但何秋妤不信,喝完一罐骆驼奶粉之后,又一口气买了十罐。
她喜欢打麻将,一周里面会去朋友家里打两到三次麻将,每周三和几个好友在外聚餐,聊聊天吹吹牛。
也和朋友参加三天两夜的短途旅行团,去的是一个海边度假村。不过她因为拉肚子而在厕所里耗费过多时间,没有玩几个水上项目。她觉得没玩尽兴,琢磨着不久后再去别的地方玩一次。
可惜在规划行程之前,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了。
手术半年后某一天,换衣服准备外出的何秋妤猛然发现自己消瘦得厉害,原本圆滚滚的肚子瘪了下去,肋骨根根可见,手臂和腿细得像没发育的小学生,全然没有一个成年人该有的体格。
于是她买了一个体重秤,每天称体重,发现自己几乎两天就瘦一斤。
何秋妤其实想到原因了,却勒令自己不能继续往不好的方面想,只为自己的清瘦找借口:“我最近吃得太少了,肠子的吸收能力可能不好,又经常拉肚子,瘦一些是正常的。”
但这种理由说服不了安意,在安意不让步的要求下,何秋妤同意让安意陪她到医院做了一次腹部CT。
结果显示癌症复发了,发生了远端转移,何秋妤的髂骨前方的一个淋巴结被癌细胞浸润,形成了癌组织,查体的时候用力一点摸就能摸到那个肿块,而近端的情况更是糟糕,何秋妤食管明显狭窄,食管壁全是癌组织。
确认了癌症复发的何秋妤,如同收到了自己的死亡通知书。
世界又一次彻底安静下来了,只有唯一的一种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她快要死了。生命尚未受到威胁时,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不害怕复发,可是真的复发了,她便潇洒不起来了。
安意心里亦感到些许意外,她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却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上天似乎见不得何秋妤无视病痛过上平凡日子。
何秋妤坐在饭桌的另一边,面前一碗鱼汤从热放到凉,她的右手攥着筷子,但不动弹,筷子还是干净的。
安意不忍心看到何秋妤这么低落,挤出一点积极乐观的气势,安慰道:“要积极治疗,肯定还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