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厚重的铁门发出沉闷的齿轮啮合声,缓缓向上抬起一条缝隙。浓重的地下湿冷霉味混合着外面涌入的、裹挟着硝烟余烬和城市尘埃的冰冷夜风,瞬间搅动了涵洞里凝固的空气。隼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岩石,无声地滑了进来。他反手按下控制钮,铁门又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外界。
他身上带着新鲜的血腥气和淡淡的硝烟味,外套下摆沾着几处不易察觉的深色湿痕,像是匆匆擦过却未净的血迹。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如同被砂纸磨过。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扫向油布上的夜莺。
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的微弱电子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心率:120次/分。血压:75/50mmHg。数值依旧在危险的边缘徘徊,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夜莺惨白如纸的脸和干裂的嘴唇。那袋暗红色的血浆已经滴落了接近一半,缓慢地流入她冰冷的血管。她呼吸微弱而急促,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痛苦地紧蹙着,左肩包扎处厚厚的纱布上,隐隐透出不祥的暗红色——那是毒素和创伤持续侵蚀的迹象。
隼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径直走到油布旁,单膝跪下。他没有说话,动作快而精准。他迅速检查了输液管是否通畅,手指在夜莺颈侧动脉停留片刻,感受那微弱却顽强的搏动。接着,他解开一点加压绷带,观察伤口边缘。肿胀的紫黑色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有向周围健康皮肤蔓延的趋势,皮温高得烫手。他眉头锁得更紧,迅速从医疗箱里拿出另一支注射器,抽吸了一种淡绿色的药剂。
“抗炎,中和毒素代谢产物。”他简短地对一直守在旁边的影刃解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后的干涩。针头刺入夜莺完好的右臂静脉,药剂缓缓推入。
影刃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隼的每一个动作,当看到他检查伤口时那凝重的表情,胸腔里的业火猛地一跳,烧得更旺、更冷。她没问外面怎么样,没问是否还有追兵。隼能活着回来,并且带着新鲜的战斗痕迹,就说明外面的秃鹫爪牙暂时被清理或引开了,但也意味着危险并未远离,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致命的东西。
隼处理完药剂,又快速检查了监测仪数据,这才直起身,冰冷的目光转向影刃,最终落在她缠着绷带、隐隐渗血的左手上。“清道夫死了。处理干净。追踪信号源指向‘粉红天堂’地下三层,独立服务器机房。”他语速极快,信息像冰雹一样砸下来,“费尔南多没死。混乱中,他躲进了那里。那里是堡垒,有独立通风、电力、装甲门。他身边至少还有四个核心保镖,汉斯那种级别的。”
“粉红天堂”顶层巢穴!那个变态的魔窟!影刃的瞳孔骤然收缩。夜莺的血、艾米丽的眼泪、费尔南多毒蛇般的目光和那句“打一针,今晚我需要新鲜感”……所有屈辱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业火在眼底疯狂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目标就在那里!那个罪魁祸首,那个将她拖入曼谷地狱的元凶之一,此刻正像一只受惊的毒虫,缩在他自以为安全的硬壳里!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我去。”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刀锋刮过钢铁,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隼的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向她,没有任何意外,只有审视和评估。“夜莺需要持续监护,抗毒血清和抗生素每隔四小时注射一次,血压低于70必须加压输血。毒素不明,随时可能恶化。”他陈述事实,声音平板,目光扫过角落里蜷缩着、因他回来而更加惊恐的艾米丽,“‘包裹’需要看守。外面清理过,但秃鹫的鼻子很灵。”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不能走。夜莺命悬一线,需要他这个唯一的“医生”寸步不离。艾米丽这个关键人证和可能的追踪源,也需要绝对控制。他走不开。
“你留下。”影刃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甚至更加冰冷坚定。她迎着隼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守着她。守好‘包裹’。”她的目光扫过夜莺苍白的面容和那袋维系生命的血浆,最后落在艾米丽身上,“我回来之前,她不能死,也不能丢。”
隼沉默了足足三秒钟。涵洞里只有监测仪的电子音和血浆滴落的微弱声响。他锐利的目光在影刃染血绷带的左手、疲惫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双眼、以及那身破烂却挺得笔直的躯体上逡巡。最终,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嘱托,只有一种冰冷的、基于残酷现实考量的默许。他转身走向医疗箱,开始清点剩余的药品和血浆储备,用行动表明他的选择——守住这个临时堡垒。
影刃不再耽搁。她走到角落里堆放装备的地方。那里有隼带回来的她的背包,以及安全屋储备的一些基础物品。她动作迅速,扯掉身上早已破烂不堪、沾满血污泥泞的伪装红裙,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吸汗战术背心和长裤。她抓起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冲锋衣套上,拉链拉到下颌。帽子很大,足以遮蔽大半面容。
她没有选择沉重的枪械。隼带回来的情报很明确:堡垒内部空间相对封闭,枪声会立刻暴露,而且面对汉斯那种级别的保镖,近身枪战风险极高。她信任的,只有贴身的“乌啼”,以及这副被古寺废墟和血沼淬炼过的身体。
她蹲下身,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打开。里面是夜莺给她的基础伪装材料。她快速而熟练地操作:深色粉底掩盖过于白皙的肤色,刻意将脸涂得灰暗粗糙;一支特殊的胶棒改变颧骨和下颌的线条,让轮廓显得更硬朗平凡;最后,戴上一副不起眼的深棕色隐形眼镜,遮住那双过于锐利、可能引人注目的东方眼眸。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镜子里映出的已不再是那个带着舞者精致轮廓的张怡,也不是浓妆艳抹的索菲亚,而是一个面容疲惫、饱经风霜、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底层男性劳工形象。
她将“乌啼”匕首仔细地绑在小臂内侧的皮鞘里,外面用衣服袖口盖住,确保抬手间就能闪电般抽出。又在腰间和后腰皮带内侧藏了几片薄如蝉翼、边缘锋利的淬毒钢片(“出手鞭”),以及一小管强力麻醉剂和对应的微型注射针头。
最后,她走到艾米丽面前。女孩吓得往后缩了缩。
“名字。”影刃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劳工阶层常见的粗粝感。
艾米丽茫然地看着她,嘴唇哆嗦。
“费尔南多的地盘,清洁工、电工、管道工,叫什么?”影刃不耐烦地追问,眼神带着压迫。
“胡…胡安?或者…米格尔?很…很多…”艾米丽结结巴巴地回答,她确实见过不少穿着工装、沉默寡言进出维修通道的男人。
影刃不再多问,转身走向涵洞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工具箱。她翻出一件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外套,上面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维修公司logo。她毫不犹豫地套在身上,尺寸有些宽大,正好掩盖身形。又抓过一顶同样油腻的鸭舌帽扣在头上,压低了帽檐。最后,她拿起一个半旧的、装着几件普通扳手和螺丝刀的帆布工具袋挎在肩上。
当她再次站直身体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为了生计奔波、疲惫不堪的底层维修工人。只有那双被帽檐阴影遮住的眼睛深处,跳动着焚尽一切的冰冷业火。
隼背对着她,正在调整夜莺的输液速度,没有回头。影刃也没有告别。她最后看了一眼油布上生死未卜的恩师,看了一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任务目标,然后,决然地转身,走向那扇沉重的铁门。
按下开启按钮,铁门在低沉的嗡鸣声中缓缓上升。外面更深沉的夜色和更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影刃没有丝毫犹豫,身影一闪,如同融化的墨迹,消失在通往地面的幽暗铁梯尽头。
铁门在她身后缓缓落下,沉重的闭合声在涵洞里回荡,如同敲响了战鼓。
城市尚未从黎明前的骚乱中完全苏醒。通往“粉红天堂”的街区被临时拉起了警戒线,几辆警车闪烁着红蓝光芒停在街角,但警力明显不足,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爆炸和大火留下的焦黑痕迹、碎裂的玻璃、翻倒的路障,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激烈交火和混乱。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劣质灭火剂的化学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
许多店铺门窗紧闭,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匆匆路过的几个也都是神色惊惶,步履匆匆。只有一些胆大的拾荒者和流浪汉,在警戒线外围的废墟和垃圾堆里翻找着可能值钱的东西。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影刃——此刻的“胡安”或“米格尔”——低着头,缩着肩膀,步履沉重而疲惫,完全融入了这片灾后余生的景象。油腻的工装、沾着可疑污渍的工具袋、压低的帽檐,让她成为了这片混乱背景中一个毫不起眼的注脚。她巧妙地避开警戒线附近巡逻的警察(他们看起来也疲惫不堪,注意力并不集中),选择从一条堆满建筑垃圾和翻倒垃圾桶的小巷绕向“粉红天堂”的后方。
昔日金碧辉煌、霓虹闪烁的“粉红天堂”,此刻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正门巨大的玻璃幕墙完全粉碎,扭曲的金属框架像怪物的獠牙般支棱着。华丽的门厅一片狼藉,高档地毯被烧焦、水浸,混合着玻璃碴和不明污物。消防水龙带像死蛇一样盘踞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空气中那股奢靡的香氛早已被浓烈的焦臭和化学品气味彻底取代。
后巷的情况更糟。垃圾堆积如山,污水横流。几辆被烧得只剩下框架的汽车残骸堵在巷口。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电气元件烧焦的混合恶臭。
影刃的目标是后巷深处,那扇不起眼的、厚重的金属防火门——通往地下设施的员工通道。此刻,这扇门半开着,门口一片混乱景象。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正在大声吆喝着指挥,他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强装的镇定。一些穿着服务生制服或暴露演出服的男女,个个灰头土脸,神情麻木或惊恐,正被粗暴地驱赶着排队,似乎在进行某种登记或检查。旁边停着几辆救护车,医护人员正忙碌地将一些在混乱中受伤的人(有保安,也有舞女和客人)抬上担架。
“快点!排好队!出示你们的员工卡!没有卡的去那边登记!妈的,动作快点!”一个脸上带疤、脾气暴躁的保安头子挥舞着警棍吼道。
“电工!谁是电工?他妈的地下三层备用发电机好像冒烟了!赶紧去看看!”另一个穿着西装、但领带歪斜、满脸油汗的管理人员模样的人挤在门口,对着对讲机吼了几句,又焦急地朝着人群大喊。
机会!混乱未消,人心惶惶,管理漏洞百出!
影刃心脏猛地一跳,但脚步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显得更加疲惫和沉重。她低着头,紧了紧肩上的工具袋,朝着那个大喊“电工”的管理人员方向,步履蹒跚地挤了过去。
“先生…先生…”她刻意让声音显得沙哑、卑微,带着浓重的底层口音(得益于夜莺提供的语言模块训练),“我…我是迭戈维修公司的…刚才…刚才爆炸的时候,我在后面巷子检修管道…被气浪掀翻了…刚醒…”她一边说着,一边适时地咳嗽了几声,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还故意让沾着污泥和疑似血迹(其实是之前垃圾场的污垢)的工装袖子露出来。
那管理人员正焦头烂额,看到影刃这副“专业对口”又“饱受惊吓”的维修工模样,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根本没心思细看她的脸或盘问细节。“电工?太好了!快!跟我来!地下三层!备用发电机!妈的,要是那里再出事,整个系统都得停摆!费尔南多先生还在下面呢!”他语速极快,一把抓住影刃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往那扇半开的防火门里拽。
影刃顺从地被拉着走,低着头,帽檐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业火在胸腔里无声地咆哮。
费尔南多…我来了!
她被那管理人员几乎是推搡着穿过混乱的门厅。昔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痕迹被满目疮痍取代。水晶吊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名贵的油画被熏得漆黑。空气中弥漫着粉尘和绝望的气息。他们绕过一堆堆瓦砾和被水泡坏的家具,径直走向一条通往地下的、相对受损较轻的楼梯通道。
越往下走,空气越潮湿阴冷,混合着机油、灰尘和一种…淡淡的、被焦糊味掩盖的、属于地下空间的霉味。楼梯间的应急灯发出惨绿的光芒,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快点!就在前面!”管理人员气喘吁吁,指着通道尽头一扇厚重的、喷涂着“机房重地”的灰色金属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机器低沉的嗡鸣声,以及一股更明显的、塑料电线烧焦的糊味。
门口站着两个保镖。他们穿着黑色西装,但领口敞开,神色紧绷,眼窝深陷,显然也经历了之前的混乱和高度紧张。看到管理人员带着影刃过来,其中一个警惕地抬手阻拦,目光锐利地扫向影刃。
“电工!修发电机的!”管理人员急忙解释,声音带着急切,“快让他进去看看!冒烟了!费尔南多先生在里面,不能断电!”
那保镖审视的目光在影刃身上停留了两秒。油腻的工装,疲惫麻木的神情,沉甸甸的工具袋,一切都符合一个底层维修工的形象。尤其是在这种混乱时刻,急需解决问题的人手。他眼中的警惕略微放松,但依旧带着审视。
“工具袋打开。”保镖冷硬地命令。
影刃顺从地将肩上的帆布工具袋取下,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几把普通的扳手、螺丝刀、钳子、一卷电工胶布,还有一小捆不同型号的电线。都是最基础、最不起眼的维修工具。
保镖用脚尖拨弄了一下,没发现异常,又示意影刃抬起双臂,用金属探测仪快速扫了一遍她的身体。探测仪在她小臂内侧(“乌啼”的位置)和后腰(钢片)发出了轻微的嘀嘀声。
影刃的心跳平稳如常,脸上适时地露出底层劳工面对这种“高级玩意儿”时常见的茫然和一丝紧张。“那…那是我的皮带扣…铁的…”她指了指腰间普通的金属扣,声音带着点怯懦。
保镖皱了皱眉,探测仪在后腰处又扫了一下,嘀嘀声依旧。他狐疑地伸手想去摸。
“妈的!还磨蹭什么!”旁边的管理人员急得跳脚,一把推开保镖的手,“都什么时候了!发电机冒烟!费尔南多先生要是发火,你我都得完蛋!赶紧让他进去!”
保镖被推得一个趔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听到“费尔南多”的名字,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狠狠地瞪了影刃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进去!修不好就滚蛋!”
影刃连忙点头哈腰,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手忙脚乱地收起工具袋,重新挎在肩上。她低着头,脚步有些“慌乱”地走向那扇虚掩的厚重金属门。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撞击着肋骨,如同战鼓。冰冷的业火流遍四肢百骸,将最后一丝属于“张怡”的迟疑和温度彻底焚尽。当她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意识深处只剩下古寺废墟中夜莺淬毒的声音在回荡:
“血债血偿,就是你活着的唯一意义!”
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惨绿色的应急灯光被门内更明亮的白光取代。机器的嗡鸣声陡然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影刃的身影,如同投入熔炉的最后一粒火星,无声地没入了那片充满机油味、焦糊味和致命杀机的堡垒内部。沉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混乱与喧嚣,也隔绝了最后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