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的晨光再次渗入破败的穹顶,惨白的光线切割着殿内凝固的血腥与绝望。张怡背对着那片狼藉,湿透的单薄背影在昏暗中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焦土上的残旗。脚下,那块曾承载着她最后一点温存幻梦的、陈锐的外套,被随意丢弃在冰冷石板上,浸染了深色的水渍和隐约的血污,如同被践踏的旗帜。
山涧水的刺骨寒意仿佛已冻进了她的骨髓,连同那块被强行剜出的空洞一起,凝成一块坚冰。后背的钝痛、肋骨的闷响、肩膀的挫伤,都成了这冰层上微不足道的裂纹。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被溪水冲刷后、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和一双彻底熄灭了所有温度的眼睛。目光扫过地上三具姿态扭曲、逐渐僵硬的尸体,如同扫过一堆碍眼的碎石。
“夜莺”斜倚在阴影处,指尖的飞刀停止了翻动,美眸落在张怡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似乎在评估一件刚刚淬火完毕、尚带余温的凶器是否合格。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角落。
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三个简易的、用韧性藤蔓和粗壮树枝捆扎成的拖拽工具,旁边还堆着几捆同样材质、显然是新砍伐的藤条。工具粗糙冰冷,散发着植物的青涩气息,与殿内的血腥格格不入。
张怡的目光在那工具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犹豫。她走过去,弯腰,拿起其中一个。藤蔓粗糙的纤维刺着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清晰的刺痛。她仿佛感觉不到,拖着工具,径直走向离她最近的那具尸体——那个被她戳穿喉结、又被跺断脊椎的混混。
尸体很沉,带着死亡特有的僵硬和冰冷。张怡弯下腰,将藤蔓套索粗暴地套住尸体的脚踝,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如同在处理一件沉重的货物。她转身,弓步发力,腰背挺直,将舞蹈训练中积蓄的、此刻只为生存而存在的核心力量灌注到手臂和腰腹。
吱嘎——
尸体在粗糙的石板上被拖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头颈以一个怪异的角度耷拉着,在地面留下断续的暗红拖痕。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和苔藓的气息,扑面而来。
张怡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破庙黑洞洞的后门方向,那里通往更深的山林。她只是沉默地、机械地、一步一步地拖着。湿透的运动服紧贴着后背,勾勒出绷紧的肩胛骨线条。汗水混着未干的溪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消失。
“隼”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回到了殿内,如同融化的影子重新凝聚。他依旧沉默,走到另一具尸体旁(那个被她拧断肩关节、最终在剧痛中咽气的壮汉),同样拿起一个藤蔓拖具,动作干净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他没有看张怡,只是沉默地开始拖动他那份沉重的“负担”。
“夜莺”看着两个沉默移动的身影,美艳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走到最后一具尸体旁(那个被她指刀切断神经瞬间毙命的混混),却没有立刻动手。她蹲下身,指尖那枚小巧的飞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指间,刀尖灵活地一挑,精准地割开了混混胸前那件廉价T恤的领口。
一枚小小的、劣质的塑料佛牌掉了出来,上面模糊地印着一尊慈悲的佛像。
“夜莺”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枚沾着血污的佛牌,对着门外惨淡的晨光看了看,美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嘲弄。她指尖轻轻一弹,那枚小小的佛牌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落进了旁边浑浊的雨水桶里,发出“噗通”一声轻响,迅速沉底。
然后,她才拿起最后一个藤蔓拖具,套住尸体的脚踝,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开始拖动。她的动作甚至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感,与地上那污浊的拖痕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三具尸体,三条蜿蜒断续的血痕,在死寂的古寺废墟中,被沉默地拖向同一个终点——破庙后方那片被浓密树冠遮蔽、藤蔓疯长的陡峭断崖。
断崖边缘,风更大,带着山林深处原始的寒意和湿润的腐殖质气息。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只有模糊的树冠轮廓和蒸腾的雾气。
张怡将拖到崖边的尸体停下。她松开藤蔓套索,走到尸体旁。没有祈祷,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凝固的脸。她只是伸出脚,穿着坚硬训练靴的脚,抵在尸体的侧腰,然后,猛地发力一蹬!
呼!
尸体翻滚着,撞开几丛坚韧的藤蔓,坠入下方浓稠的黑暗。几秒钟后,才传来一声遥远而沉闷的撞击声,如同重物落进厚厚的落叶层,很快被风声吞没。
她站在那里,山风吹动她湿透的额发,露出底下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睛。断崖下蒸腾的雾气缭绕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却无法让她有丝毫瑟缩。
身后传来同样的沉闷声响。“隼”和“夜莺”也以同样沉默而高效的方式处理掉了各自的“负担”。
“夜莺”走到崖边,和张怡并肩而立,望着下方那片吞噬一切的幽暗。她的栗发被山风吹拂,美眸深邃,看不出情绪。
“感觉如何?”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金属的沙哑,在猎猎风声中却异常清晰,“把他们变成你‘教室’的一部分?”
张怡沉默着,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蹬过尸体的靴尖。上面沾着一点暗红的泥污和苔藓的绿色。她没有回答“夜莺”的问题,只是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虎口的伤口在冷风和刚才的拖拽下裂开,渗出血丝,混着泥土和藤蔓粗糙的纤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红,带着细微的颤抖——那是肌肉过度使用的生理反应,与恐惧无关。
她慢慢收拢手指,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伤口的刺痛感,清晰地传递到麻木的大脑。
“手,”她开口,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岩石,却异常平静,“还是脏的。” 不是疑问,是陈述。冰冷的目光从自己沾满污秽的手,转向下方那片吞噬了三条生命的幽暗深渊。
“夜莺”侧过头,美眸落在张怡沾着血污和泥土的侧脸上,那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刺探这具被反复淬炼的躯壳深处,是否还有一丝名为“张怡”的灰烬残留。
“脏?”她轻笑一声,带着无尽深渊般的嘲讽,声音被山风撕扯,“你以为跳上舞台,追光灯打下来,穿件白裙子,就干净了?”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张怡空洞的眼底,“陈昊的玫瑰干净吗?陈荆国的‘未来’干净吗?东方歌舞团的名单干净吗?‘星耀国际’的霓虹灯干净吗?还是……你被按在曼谷别墅地毯上时,那些摄像头拍出来的东西干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在张怡灵魂深处那些早已溃烂流脓的疮疤上!那些被强行压抑、用冰封麻木包裹起来的黑暗记忆——巅峰谢幕后冰冷的短信、云顶会所青铜门后的权力绞索、出租屋内焚烧的信件灰烬、东方歌舞团名单落空时地铁窗上的倒影、星耀总监黏腻的目光、蓓蕾中心妞妞那枚许愿纸星、八平米出租屋的催租单和母亲电话里的咳嗽、奢侈品橱窗里狼狈的倒影……还有曼谷别墅里撕裂的衣衫、拳脚的闷响、烟头的灼烫、无处不在的针孔镜头!
所有的屈辱、背叛、绝望、被碾碎的尊严、被物化的躯体……如同深埋地底的腐尸,被“夜莺”恶毒的话语彻底翻搅出来,暴露在这断崖凛冽的寒风之中!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腥甜的恨意死死堵住!
“夜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金属锐响,狠狠砸进张怡的耳膜:“这双手脏?它至少让你活下来了!它替你撕开了那些想把你生吞活剥的鬣狗的喉咙!它比那些把你当成货物估价、当成玩物摆弄、当成垫脚石碾碎的‘干净’的手,强一万倍!”
她猛地逼近一步,几乎贴着张怡的脸,冰冷的呼吸带着硝烟和铁锈的气息:“想用别人的血洗白自己?做梦!血就是血!脏就是脏!这味道,这颜色,这粘在你骨头缝里的恶心感觉,就是你活下来的印记!就是你向所有把你拖进地狱的畜生讨债的凭证!洗干净?除非你把流过的血喝回去!把受过的屈辱咽下去!把骨头一根根拆开重新锻造!”
她盯着张怡那双终于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震颤、死寂冰面下似乎有熔岩即将喷薄而出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地狱的判词:
“张怡已经死了!死在陈锐被枪声淹没的电话里!死在曼谷的针孔摄像头下!死在你第一次用石头扎穿别人嘴巴的时候!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从那堆烂肉里爬出来的东西!名字?不重要!过去?是燃料!爱?是软肋!是毒药!你唯一要记住的——”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清晰,如同淬火定型的最后一道工序:
“——是恨!是活!是让他们所有人,血债血偿!”
山风在断崖边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张怡湿透的额发。她站在那里,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硬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恐惧的颤抖,是灵魂深处那座被强行冰封的火山在“夜莺”恶毒的撬棍下,轰然爆发的震颤!
所有的冰层在瞬间被熔穿!空洞的眼神被焚天的业火吞噬!那些被强行压抑、用麻木包裹的滔天恨意、无边屈辱、刻骨绝望,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熔岩,冲破了一切桎梏,咆哮着奔涌而出!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终于冲破了她紧咬的牙关,撕裂了古寺死寂的空气!那啸声里没有悲伤,没有软弱,只有最纯粹的、焚尽一切的毁灭**!是对整个世界施加于她所有不公的终极控诉!是对陈荆国父子、对云顶会所、对东方歌舞团、对星耀国际、对曼谷别墅、对所有将她推入深渊之人的——刻骨诅咒!
她猛地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惨淡的天空,泪水混合着血污(不知何时咬破的嘴唇流下的)汹涌而出,却又在瞬间被眼中那两簇疯狂燃烧的、名为“复仇”的业火蒸干!
她不再看脚下的深渊,不再看手上的污秽,不再看那块被丢弃的、象征着软弱过往的外套。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如同淬火精钢般绷紧的线条。脸上泪痕未干,血渍刺目,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舞蹈梦想、盛满对陈锐爱恋、盛满绝望泪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毁灭岩浆的黑色漩涡。
她的目光,越过沉默如石的“隼”,越过美艳冰冷的“夜莺”,如同两道实质的、带着血腥味的锋芒,死死钉在古寺废墟的入口方向,钉在那条蜿蜒通往山下、也通往地狱和仇敌所在的泥泞小径。
嘶哑的声音从她染血的唇齿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灼烧后的滚烫灰烬,砸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
“我的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