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的晨光,没有带来丝毫暖意。灰白的光线从坍塌的穹顶裂隙和爬满藤蔓的窗棂挤进来,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灰尘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膏辛辣气,混合着绝望的冰冷。
张怡在坚硬冰冷的防潮垫上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几秒,才聚焦在头顶那根布满裂痕、渗着水渍的古老石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擂动,带着一种坠崖般的失重感,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料。
“锐!”
嘶哑破碎的哭喊冲口而出,在空旷破败的殿堂里激起微弱而凄凉的回响。她像溺水的人骤然惊醒,双手在冰冷的空气里徒劳地抓挠着,仿佛要抓住那个在梦中瞬间消散的血色身影。
梦。又是那个梦。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粘稠、温热,几乎让她窒息。陈锐就站在那片刺眼的红蓝警灯闪烁的光影里,背对着她,身影高大却摇摇欲坠。她拼命呼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终于触碰到他的后背——那件她熟悉的深色家居服,此刻却浸透了暗红的、粘腻的液体,触手温热而惊心!她颤抖着将他扳过来……
那张曾让她魂牵梦萦、给予她无尽力量的脸庞,苍白如纸,毫无生气。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从他的额角、嘴角不断涌出,染红了半边脸颊。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倒映着那片混乱的红蓝光芒,却再也映不出她的影子。
“锐——!” 梦中的她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他冰冷沉重的身体。那温热的血浸透了她的前襟,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她抱得那么紧,指甲深深掐进他后背的衣料,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骨血,用体温去暖热那急速流逝的生命力。巨大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瞬间又被夺走的剧痛,如同千万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她的四肢百骸!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冲刷着脸上冰冷的血污,却洗不净那灭顶的绝望!
“别走……别丢下我……锐……求你……” 她一遍遍地哭喊,声音嘶哑破碎,在死寂的梦里回荡,却得不到一丝回应。怀抱里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然后,她就惊醒了。怀抱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空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泪水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头下充当枕头的折叠衣物。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残留着陈锐气息(那件她一直抱着的他的外套)的褶皱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抽泣都牵扯着后背被石柱撞伤的钝痛,和肌肉过度训练后的酸楚,但这些□□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来得猛烈。
她维持着这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间失去了意义。灰白的光斑在石板上缓慢移动,像爬行的幽灵。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再次将她拖拽回那片混沌的黑暗。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识沉沦。
然而,睡眠不再是避难所,而是另一个酷刑场。梦境如同跗骨之蛆,变换着场景,却永不缺席那刺目的血红和冰冷的身躯。有时是在那栋海边的别墅,她赤着脚踩过满地的玻璃碎片和深色的污迹,疯狂地寻找,最终在书房角落发现他无声无息的身影;有时是在长白山的暴风雪中,他为了救她而倒下的地方,鲜血染红了白雪,刺目惊心;有时甚至是在“云顶会所”那间冰冷的包间,陈荆国父子狰狞的笑脸在她面前放大,而陈锐浑身是血地倒在奢华的波斯地毯上……
每一次,她都扑过去,死死抱住他,哭喊着他的名字,感受着那生命的流逝和躯体的冰冷。每一次惊醒,都伴随着心脏骤停般的窒息感和更加汹涌的泪水。
醒着,是地狱。睡着,是更残酷的地狱。
周而复始。
“锐……”
“锐……”
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如同梦呓,不时在寂静的废墟中响起,又迅速被冰冷的空气吞噬。她像一个坏掉的八音盒,只会重复这一个破碎的音符。
防潮垫旁边,放着半瓶水和一小袋压缩饼干,原封未动。饥饿和干渴的感觉早已被巨大的精神痛苦所麻痹,或者说,被身体本能的排斥所掩盖——任何试图吞咽的动作,都会引发胃部剧烈的翻搅和恶心感。
灰白的光线渐渐染上了昏黄,宣告着又一个白昼在无望的昏睡与惊醒中蹉跎殆尽。古寺里始终只有她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压抑的啜泣和惊醒时那一声声破碎的呼唤。
“夜莺”和“隼”在天光未亮透时就离开了。没有告别,没有交代。如同他们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破庙前的空地上,只留下昨日训练时被踩踏过的痕迹,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他们身上的那种冰冷锐利的气息。他们的离开,并未让张怡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让这片废墟显得更加空旷、死寂,如同一个巨大的、被世界遗忘的坟墓。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绝望的循环里,与陈锐那不断在梦中死去的身影纠缠。
当暮色再次如同浓稠的墨汁,从破损的门窗涌入,将古寺彻底吞没时,张怡又一次从血色的噩梦中挣扎着惊醒。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哭喊,只是睁着空洞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头顶那片深邃的黑暗。泪水无声地流淌,滑入鬓角,冰冷刺骨。
身体和精神都已透支到了极限,连颤抖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对陈锐的思念、担忧、恐惧,以及那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她甚至觉得是自己带来了厄运),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她最后残存的意志。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同化时,寺庙破败的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张怡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力气转头。
“夜莺”和“隼”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剪影,出现在门口。“夜莺”手里提着一个简陋的藤编食盒,散发着与这肃杀古寺格格不入的、甜腻温热的食物香气——是山下镇子里常见的芒果糯米饭。
“隼”沉默地扫了一眼蜷缩在防潮垫上、气息奄奄如同濒死小兽的张怡,那双无机质的冰冷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夜莺”将食盒轻轻放在张怡身边不远处的石板上,美艳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在昏暗中静静地看着张怡苍白失神的脸庞和无声流淌的泪水。她没有像陈锐那样温言安抚,也没有像“隼”那样冷酷评估。她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吃点东西。”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奇特的金属质感沙哑,在寂静中响起,平淡无波,却清晰地传入张怡耳中。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与“隼”一同再次无声地融入门外更深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盒散发着甜香的糯米饭,和那句冰冷却如同惊雷般的话语,在死寂的、弥漫着泪水咸涩和绝望气息的废墟中,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张怡空洞的目光,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了那个散发着食物香气的藤编食盒。昏暗的光线下,食盒粗糙的边缘泛着模糊的轮廓。那句“他没那么容易死”,像一颗微小的火星,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执拗地,试图点燃她心底那堆冰冷的绝望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