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帝都林立的高楼背后,国贸大厦28层的“薪火·根脉”工作室却并未沉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白日的轻松躁动。几张宽大的工作台被拼凑在一起,临时变成了聚餐长桌。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九宫格牛油火锅,红油翻滚,辣椒与花椒在沸腾的汤底中沉沉浮浮,散发出霸道而诱人的辛香。周围堆满了各色涮菜:鲜红的牛羊肉卷在冰雾中舒展,翠绿的蔬菜水灵饱满,菌菇拼盘散发着山野气息,还有毛肚、黄喉、鸭肠等下水在冰盘上码放得整整齐齐。
“来来来!庆祝小张正式归队!也庆祝我们‘东北萨满舞’抢救计划正式启动!”周岚站在主位,笑容满面地举起手中的冰镇酸梅汤杯(她身体原因不饮酒),“大家都辛苦了!今晚敞开吃,敞开聊!”
“干杯!”
“欢迎张怡姐!”
“周老师万岁!”
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混合着年轻同事们兴奋的欢呼。工作室沉静厚重的艺术气息,瞬间被这市井的、热烈的烟火气所取代。
张怡坐在长桌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同样冒着凉气的酸梅汤。炭灰色的战袍在这样放松的场合显得有些过于正式,但她挺直的脊背和沉静的姿态,依旧让她在喧闹中自成一道风景。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对面。
陈锐脱掉了那件浅蓝色衬衫,只穿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圆领T恤,袖子依旧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忙着帮大家调整火候,动作麻利地将一盘盘鲜红的牛肉卷倒入翻滚的红油锅中,动作间带着一种洒脱的烟火气。
“张怡,你能吃辣吧?”周岚隔着桌子关切地问,“这锅底可是小锐特意嘱咐老板加麻加辣的,他说咱们东北大妞肯定扛得住!”
张怡还没回答,陈锐已经抬起头,隔着氤氲的热气望过来,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玩味笑意,眼神明亮:“周姨,您可别小看人。张怡骨子里的劲儿,这点辣算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用漏勺熟练地捞起一勺刚涮好的、裹满红油的嫩牛肉,动作自然地放进了张怡面前的小碟子里,“尝尝,这家的牛上脑,一绝。”
那裹挟着霸道辛香的牛肉,连同他自然又带着点“你肯定行”的笃定语调,一起落在张怡面前。她的心跳,在那个瞬间又不受控制地加速了。胸腔里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咚咚咚地撞着肋骨。她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牛肉,在油碟里轻轻蘸了一下(她特意避开了最辣的干碟),然后送入口中。
瞬间!一股爆炸性的灼热感从舌尖直冲脑门!麻、辣、烫!霸道得让她几乎窒息!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鼻腔一阵发酸。她强忍着没咳出来,只是飞快地端起酸梅汤猛灌了一大口,冰凉酸甜的液体暂时压下了那股燎原之火,但脸颊已经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晕,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咳…”她低低地清了清嗓子,努力平复着呼吸。
“怎么样?够劲儿吧?”旁边负责影像的阿哲笑嘻嘻地问。
张怡还没开口,陈锐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窘迫。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没有丝毫嘲笑,反而带着点歉意和……不易察觉的体贴?他迅速起身,走到角落的调料台,拿了一个新的小碗,重新调了一份只有香油、蒜泥、葱花和少量蚝油的清淡油碟,轻轻放到张怡手边,同时顺手把她面前那碟还飘着厚厚一层辣椒碎的红油油碟挪开。
“试试这个。他们家牛肉新鲜,其实原味蘸这个也很香。”他的声音不高,恰好能让张怡听清,在火锅的喧闹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温和,“怪我,忘了问你的口味。下次让他们弄个鸳鸯锅。”
那自然的动作,那温和的语调,那“下次”的承诺,像一股温热的细流,瞬间浇熄了舌尖的灼痛,却在她心湖里投下了更大的涟漪。张怡只觉得脸上更烫了,不知道是辣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低声道了句“谢谢”,不敢看他的眼睛,默默地将牛肉在新油碟里滚了滚,送入口中。果然,牛肉本身的鲜嫩醇香在清淡蘸料的衬托下完美呈现,美味得让她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一丝。
“哎,锐哥,你上次说那个鄂伦春族的‘树葬舞’,跟萨满教祭祀到底有什么深层联系?我查了好多资料都说得模棱两可。”负责文献整理的小杨趁着涮菜的间隙,隔着桌子大声问道。
这个话题立刻吸引了张怡的注意力。她抬起头,也看向陈锐。
只见陈锐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后靠,手肘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姿态放松却自有一股掌控感。他略一沉吟,开口了。没有掉书袋,也没有刻意卖弄,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像在讲述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树葬,在鄂伦春人看来,是灵魂回归山林、与自然同化的神圣通道。‘树葬舞’的动作,模仿的是林间的风,是盘旋的鹰,是树木生长的姿态。萨满在祭祀中跳这个舞,并非单纯地‘表演葬礼’,而是在用身体模拟这种‘回归’的轨迹,充当生者与逝者、人类与自然神灵之间的沟通媒介。你看那些动作里大量的‘旋’和‘向上延展’,不是悲伤,而是对生命循环的礼赞,是祈求逝者的灵魂能像鹰一样自由翱翔于祖灵栖息的神山之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势在空中虚划出几个流畅而充满原始韵律的线条,仿佛那古老的舞步就在眼前。
他的阐述深入浅出,既有学术的严谨,又充满了对古老文化的理解和尊重,甚至带着一种诗意的浪漫。张怡听得入了神,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说话时专注的神情,眉宇间流露出的智慧光芒,以及那种将复杂文化内核精准表达的能力,都让她心折。这比他在会议室里展现的专业更让她心动,这是一种源于内在的、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人文情怀。
“原来是这样!豁然开朗啊!”小杨佩服地直拍大腿。
“锐哥,你懂得真多!以前在华尔街也研究这个?”另一个同事好奇地问。
陈锐笑了笑,拿起啤酒喝了一口,姿态洒脱:“在那边天天对着冷冰冰的K线图和数字模型,人容易麻木。反倒是这些从土里长出来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老东西,能让人记住自己是谁,根在哪里。”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自嘲,却清晰地传递出他放弃金光大道、投身于此的情怀和选择。
张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她看着他被火锅热气熏得微微发亮的额头,看着他侃侃而谈时自信飞扬的侧脸,看着他偶尔扫过众人、带着包容笑意的眼神……每一次目光流转,都像一根无形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御姐的铠甲在这样充满魅力的光芒下,似乎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难以维持。
饭局过半,气氛愈加热烈。啤酒瓶空了又满,欢声笑语不断。有人提议玩点小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老规矩,转勺子!”阿哲兴奋地提议,立刻得到一群年轻人的附和。
勺子开始在旋转的玻璃转盘上飞速转动,众人的目光紧紧追随。张怡心里有点紧张,祈祷着千万别指向自己。她不太擅长应对这种过于直白的场合。
勺子越转越慢,最终,颤颤巍巍地停了下来。勺柄不偏不倚,正对着——陈锐!
“哇哦!!锐哥!!”一片起哄声。
陈锐无奈地耸耸肩,笑着端起酒杯:“我选喝酒。”
“不行不行!锐哥你每次都喝酒!这次必须选!”众人不依不饶。
“好吧,”陈锐放下酒杯,一副认命的样子,嘴角依旧带着笑,“真心话。”
“快问快问!”大家催促着负责提问的小杨。
小杨眼睛转了转,嘿嘿一笑,问出了一个让张怡瞬间屏住呼吸的问题:“锐哥!坦白从宽!在座的各位女士,哪位最符合你的理想型?”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周岚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神,都聚焦在陈锐身上。张怡的心跳骤然停摆,随即又像擂鼓般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整理并不存在的衣角,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全身的感官都绷紧了,等待着那个答案。他会怎么说?会提到谁?会不会…?
陈锐环视了一圈,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似乎不经意地,在张怡低垂的头顶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的笑容依旧从容,带着点惯常的玩世不恭,却巧妙地避开了锋芒:
“我的理想型啊?”他拖长了调子,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慢悠悠地说,“首先,得能跟我一起啃得下这些快发霉的田野笔记,看得懂那些老掉牙的舞蹈动作分解图吧?”他指了指工作台那边堆积如山的资料,成功地把一个私人问题引向了工作范畴,引来一片善意的嘘声和笑声。
“切!锐哥耍赖!”
“不算不算!重新问!”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张怡紧绷的肩膀悄悄松了下来,心底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以及一丝……隐秘的庆幸?他没说别人,也没提名字,用幽默化解了尴尬。这滴水不漏的情商,让她在失落之余,又添了几分复杂的欣赏。只是,刚才他目光掠过自己头顶的那一瞬,那若有似无的停留,是真的,还是自己的错觉?这个疑问,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团建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多。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出大厦。初夏的夜风带着微凉的惬意,吹散了火锅的燥热。
“张怡,你住得远,让小锐顺路送你吧?”周岚自然地安排道,眼神在两人之间扫过,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
“不用麻烦周老师,我…”张怡下意识地想拒绝,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
“不麻烦,顺路。”陈锐已经掏出了车钥匙,语气自然得不容反驳,他看向张怡,眼神在街灯下显得格外清亮,“走吧,这个点地铁太挤,你脚刚好不久,别折腾了。”
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张怡咽了回去。她低声道:“那…谢谢了。”
深灰色的SUV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车内放着舒缓的爵士乐,与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交织。没有了白天的同事,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张怡坐在副驾驶,身体微微有些僵硬。白天在茶水间那令人窒息的心跳感似乎又回来了,甚至更加强烈。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清香混合着一点点未散的火锅烟火气,这气息让她心慌意乱。
为了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也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张怡主动挑起了话题:“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换蘸料。”她的声音在安静的车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陈锐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闻言轻笑一声,侧脸轮廓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小事。是我考虑不周,以为你能吃辣。下次记住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调侃,“不过,看你当时辣得眼泪汪汪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可爱”?!这两个字像两颗小火星,瞬间烫红了张怡的耳根!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掩饰着脸上的热度,心里那只兔子又开始疯狂蹦跶。御姐的外壳在这个词面前摇摇欲坠。她强装镇定地推了推眼镜:“…只是不太习惯那种辣度。”
“嗯,理解。”陈锐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没有继续调侃,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对了,下午你提的那个关于萨满舞中‘旋’的力道与精神连接的看法,很有见地。周姨说得对,你真的很懂‘舞魂’。后面去东北实地采风,有你带队,我放心多了。”
提到专业,张怡的心神才稍稍安定下来,找回了一丝掌控感:“我只是觉得,那些动作不仅仅是技巧,更像是一种与天地、与祖灵对话的语言。力道的大小、旋转的速度和方向,传递的情绪和诉求都是不同的。”
“对!就是这个意思!”陈锐的语调明显上扬,带着遇到知音的兴奋,“舞蹈是活着的文化密码!可惜很多研究者只关注动作本身的记录和复原,却忽略了动作背后那个‘活’的灵魂。你能抓住这个核心,很难得。”他的赞赏真诚而直接,目光在红灯间隙短暂地投向她,亮得惊人。
这纯粹的对专业能力的肯定,比任何暧昧的话语都更让张怡心动。她感到胸腔被一种暖洋洋的满足感填满,之前的心慌意乱被一种更踏实、更熨帖的情绪所取代。她微微弯起嘴角:“还需要向老艺人多学习。”
车子驶入张怡居住的旧街区,速度慢了下来。昏黄的路灯将斑驳的墙面切割成明明暗暗的色块。最终,SUV稳稳地停在了巷口。
“到了。”陈锐停好车,解开安全带,动作自然地准备下车,“送你进去?”
“不用了!”张怡这次拒绝得飞快,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怕再经历一次昨夜那黑暗中几十米“依偎”的心跳酷刑,更怕自己那点小心思在那样近的距离下无所遁形。“里面很近,我自己进去就好。今天…谢谢你送我,还有…团建。”她语速有点快。
陈锐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躲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坚持,只是笑了笑,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好。那你小心点。早点休息。”他顿了顿,补充道,“明天见,张怡。”
“明天见。”张怡低低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车门,快步走进了昏暗的巷子。直到走进楼道,身后汽车引擎启动并驶远的声音传来,她才敢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地喘息。
胸腔里的鼓点,如同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骨血中不屈的战斗号角,也不仅仅是因陈锐而生的悸动。它混杂着团建时被他学识折服的欣赏,被他体贴解围的温暖,被他一句“可爱”搅乱的羞赧,被他专业认可带来的满足……种种情绪交织沸腾,像那翻滚的红油锅底,滚烫、浓烈、复杂得让她几乎招架不住。
她抬起头,望向出租屋窗外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混沌不明的夜空。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下几缕清辉,恰好落在她微微发烫的脸颊上。那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平息心湖深处汹涌的暗流。炭灰色的战袍包裹着她挺直的脊背,香槟色的柔光在夜色中隐没。御姐的铠甲依旧在身,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之下,一颗沉寂已久的心,正因一个名叫陈锐的男人,和他所带来的一切——才华、体贴、幽默、选择与光芒——而不可抑制地、剧烈地跳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