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透高层稀薄的雾霭,将国贸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染上一层流动的金辉。张怡站在28层“薪火·根脉”工作室厚重的实木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个月前那混合着原木、纸张和茶香的温暖气息。她低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
炭灰色套裙的线条如同战甲般利落挺括,完美勾勒出肩线的平直与腰身的劲瘦。香槟色真丝衬衫从领口处流泻出温润内敛的光泽,像暗夜战甲缝隙里透出的微光,不动声色地调和着过于冷硬的气场。脚下一双低跟的黑色麂皮鞋,简洁有力。镜片后(为了更显专业,她特意戴上了平光镜),眼神沉静如水,御姐的气场被她收敛得恰到好处,只余下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与笃定。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细腻的羊毛纹理,那份沉甸甸的质感,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时机未到。她再次在心底默念,将那点关于某人的隐秘期待死死按回深处。今天,她是战士归来,只为理想与使命。
推开门,那股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空间依旧静谧、厚重。清晨的光线透过落地窗,在清水混凝土墙面和原木书架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几个早到的同事正安静地忙碌着,敲击键盘的轻响,翻阅纸张的沙沙声,构成了工作室特有的背景音。
“小张!来了!”周岚温和带笑的声音率先响起。她正站在一张铺满大幅手绘地图的工作台旁,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见张怡,立刻放下东西迎了上来。她今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中式盘扣上衣,气质愈发雍容睿智。她上下打量着张怡,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艳和赞许:“哎呀,这身真精神!像个能打硬仗的!脚都好了?确定没问题了?”她关切的目光落在张怡的右脚踝上。
“周老师早!都好了,完全没问题。”张怡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尊敬又不失自信的微笑,声音清晰稳定,“随时可以投入工作。”
“好!好!恢复好了比什么都强!”周岚欣慰地拍拍她的手臂,随即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朝会议室方向努了努嘴,“喏,咱们那位‘不太靠谱的钱袋子’正在里面开跨国电话会呢,华尔街那帮人的时间可金贵。你先熟悉下环境,看看资料,等他出来,咱们再碰个头,给你安排具体任务。”
张怡的心跳,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好的,周老师。”
周岚引着她走向一个靠窗、光线极好的工位。桌面宽敞整洁,摆放着一台崭新的苹果电脑,旁边堆叠着几大摞装订好的资料和厚厚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东北萨满仪式舞蹈田野调查实录(1980-1995)》、《松花江流域渔猎民族舞蹈图志》等字样,透着岁月的沉淀感。
“这是你的位置。这些资料,”周岚指了指那堆书山,“是我们前期收集的一些核心文献和初步整理的录像带记录(数字化还在进行),你先熟悉起来。特别是东北这块,你家乡的底子,理解起来有优势。后面深入挖掘,你是主力。”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信任和期许。
“明白!谢谢周老师!”张怡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坐下,手指拂过那些泛黄的纸页,仿佛能触摸到那些即将被她唤醒的古老舞步的灵魂。她打开电脑,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开始专注地阅读一份关于鄂伦春族“斗熊舞”的详细描述和动作分解图。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和键盘的轻敲中流逝。工作室里渐渐人多起来,气氛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沉静的专注。偶尔有同事低声交流,内容也都是关于某个舞蹈动作的复原难点,某位老艺人的口述史细节,或是某个偏远调研点的交通方案。这种纯粹为热爱、为传承而凝聚的氛围,让张怡如鱼得水,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充盈。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的,还有一个清朗、带着点磁性,语速不疾不徐的英文男声,正条理清晰地阐述着什么,偶尔夹杂着几个专业金融术语,显得游刃有余。
“...the ROI on cultural preservation is long-term and multifaceted, focusing solely on immediate financial metrics misses the point. Think brand equity, intangible cultural assets... Yes, the initial investment is significant, but the sustainability model we proposed, leveraging digital dissemination and curated experiences... Exactly. Alright, let's circle back next week. Thanks, Mark.”
脚步声停在张怡工位附近。那个熟悉的、带着点玩味笑意的中文声音响起,是对周岚说的:“周姨,搞定。那帮老外总算被我说服,追加的资金下周到位。”语气轻松,仿佛刚刚谈成的不是一笔重要的项目资金,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怡抬起头。
陈锐就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她,正跟周岚说话。他今天没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蓝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肩背轮廓和利落的短发线条。他微微侧头听着周岚说话,侧脸线条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而有力。阳光落在他微扬的嘴角和浓密的睫毛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小锐出马,一个顶俩!”周岚笑着调侃。
“您就别给我戴高帽了。”陈锐轻笑,转过身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刚刚站起的张怡身上。
那一瞬间,张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咚咚咚!声音大得她几乎疑心会被旁人听见。血液瞬间涌上面颊,幸好有镜片的遮挡,也幸好她御姐的定力早已刻进骨子里。她面上依旧保持着最得体、最职业化的平静,甚至唇角还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但她的目光,却无可避免地与陈锐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目光很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从她挺括的炭灰色套裙,流连到她领口处那抹温润的香槟色,最后定格在她沉静的脸上。没有轻佻,没有狎昵,是一种纯粹的、对美好事物和独特气质的肯定。他的嘴角那抹惯常的玩味笑意加深了些许,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又令人愉悦的宝藏。
“张怡,”他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笑意,“欢迎正式归队。这身…战袍,选得很有眼光。”他用了一个略带调侃却精准无比的词“战袍”,巧妙地化解了可能存在的暧昧,只留下纯粹的赞赏。
张怡的心跳得更快了,像有一面鼓在她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盖过周遭的一切声音。她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清冷:“谢谢。随时可以开始工作。”她避开了他过于明亮的注视,目光转向周岚,仿佛在寻求下一步的工作指令。
陈锐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刻意疏离,反而觉得有趣般挑了挑眉。他转向周岚:“周姨,您给张怡安排任务吧。我这边处理完了,正好可以带她熟悉下我们目前几个重点项目的资料库系统,省得她大海捞针。”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最寻常的工作安排。
“行!”周岚乐见其成,“小张,你先跟小锐去资料室。他那个系统弄得确实不错,找东西快。熟悉完系统,下午咱们一起碰碰东北萨满舞那个抢救计划,需要你挑大梁。”
“好的。”张怡点头,拿起笔记本和笔,动作干脆利落。
资料室在工作室最里侧,是一间相对独立安静的房间。里面除了顶天立地的书架,还有几台高配置的电脑和巨大的显示屏。陈锐走到主控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大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个设计简洁却功能强大的数据库界面。
“这个系统是我自己搭的,”陈锐示意张怡坐下,他自己则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很自然地坐在她身侧,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她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爽的雪松气息。“田野调查的文字记录、照片、扫描件、录像带索引、老艺人的口述史音频、地理坐标、甚至相关学术论文链接,都做了结构化标签和关联检索。比如…”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操作演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键盘和鼠标上移动时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信和效率。他讲解得清晰透彻,逻辑严密,从数据架构到检索逻辑,深入浅出,完全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反而透露出顶尖名校海归精英扎实的功底和清晰的头脑。
张怡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认真记录着要点。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留意着他专注的侧脸,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他偶尔看向她确认她是否听懂时那明亮坦诚的眼神。每一次目光接触,都像一道微小的电流,让她心头那面鼓敲得更急、更乱。他说话时思路的敏捷,对项目细节的了如指掌,对技术工具的精通,以及那种举重若轻、掌控全局的气度,都在无声地瓦解着她刻意筑起的心理防线。
原来,他不只是“钱袋子”。他是这个项目真正的核心引擎之一,智商情商都在线,且游刃有余。
“大概就是这样。上手试试?”陈锐演示完核心功能,侧过头看她,眼神带着鼓励。
“好。”张怡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混乱的心跳声强行压下,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屏幕上。她按照陈锐刚才的指导,尝试检索“松花江流域” “赫哲族” “鱼皮舞”。系统瞬间跳出了数十条关联结果,包括老照片、手绘动作分解图、口述史片段和录像索引编号,排列得清晰有序。
“效率很高。”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
“工具是为人服务的,好用就行。”陈锐笑了笑,站起身,“你先熟悉着,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我就在外面。”他指了指资料室门口。
他离开后,资料室里只剩下张怡一人。她紧绷的神经才敢稍稍松懈。手心里竟然沁出了一层薄汗。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胸腔里那只疯狂蹦跶的兔子。太没出息了!她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御姐的壳子差点就被那阵心跳击穿。
午饭是在工作室的小茶水间和大家一起吃的简单工作餐。气氛轻松融洽。席间,一个年轻的男同事,负责影像记录的阿哲,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忍不住对张怡感慨:“张怡姐,你都不知道,锐哥有多牛!常青藤名校金融数学双料硕士!本来在华尔街前途无量,硬是被周老师拽回来搞这个‘赔本买卖’。咱们项目能拉来投资,全靠他那张嘴和金光闪闪的履历去忽悠…呃,不,去说服那些投资人!关键人家还懂技术,这破系统,没他我们抓瞎!”
张怡默默听着,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原来如此。名校海归,华尔街精英…这些光环,与他此刻坐在这里,耐心地整理着那些濒临失传的舞蹈档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也更清晰地勾勒出他这个人——不仅有资本,更有情怀和选择的能力。
下午,她跟着周岚和陈锐一起讨论东北萨满鼓舞的抢救计划。会议室的白板上写满了要点。张怡凭借着扎实的舞蹈功底和对东北文化的理解,提出了几个关键性的切入点和复原难点,分析得条理清晰,见解独到,连周岚都频频点头。
“小张的功底和悟性,真是没得说!这个点抓得太准了!”周岚不吝赞美。
陈锐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笔,目光一直落在张怡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探究。当张怡阐述完一个关于萨满舞步中“旋”的力道与精神连接的观点时,他放下笔,轻轻鼓了两下掌,嘴角噙着笑意:“精彩。张怡,你不仅会跳,更懂舞魂。‘薪火’有你,是我们的运气。”
他的目光坦荡而直接,话语里的肯定分量十足。张怡只觉得被他目光注视的那一小片皮肤微微发烫,心跳再次不争气地加速。她垂下眼睫,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只简短地回了句:“这是我应该做的。” 声音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只有她自己知道,耳根肯定又红了。
临近下班,张怡起身去茶水间冲咖啡。刚接好热水,一转身,差点撞上一堵人墙。
“小心!”陈锐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同时,一只温热的手掌极快地、极有分寸地在她手肘处虚扶了一下,避免了她被滚烫的咖啡溅到。
张怡惊得后退半步,抬头,正对上陈锐近在咫尺的脸。他大概是刚结束另一个电话,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锐利,但眼神在看到她时,瞬间柔和下来,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走路还看资料?这么拼?”
他靠得太近了。那股清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咖啡香,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张怡甚至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微微凸起的喉结线条。她的心跳骤然飙到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咚咚咚咚!像失控的鼓槌疯狂敲打着胸腔的壁垒,震得她指尖发麻,呼吸都有些困难。血液轰然涌上脸颊,镜片后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瞬间的慌乱。
“没…没有。”她几乎是屏着呼吸,飞快地吐出两个字,迅速低下头,端着咖啡杯侧身绕过他,逃也似的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位。脚步快得几乎要带起一阵风,完全忘了脚踝才刚痊愈。
直到坐回自己的位置,背对着茶水间的方向,她才敢大口喘气。手心里的咖啡杯滚烫,却压不住脸颊上那阵火烧火燎的热度。她懊恼地闭上眼。完了。刚才那落荒而逃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御姐的从容?简直像个被戳破心事的小女生!
身后传来陈锐走进茶水间冲咖啡的细微声响。张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打开电脑屏幕,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份田野报告。然而,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胸腔里的鼓点,依旧在狂乱地、不依不饶地敲打着。只是这一次,那鼓声不再仅仅是骨血中不屈的战斗号角。它混入了一种全新的、陌生的、让她心慌意乱却又隐隐悸动的节奏——那是属于一个名叫陈锐的男人,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投下巨石后激起的、无法平息的涟漪。
她端起咖啡杯,指尖微微颤抖。香醇的液体入口,却品不出半分滋味。
时机未到。她在心底又一次,无比艰难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然而,那面被她强行按下的鼓,似乎已经挣脱了束缚,正以一种她无法掌控的韵律,宣告着它不容忽视的存在。窗外的夕阳透过落地窗,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堆满古籍的地面上。炭灰色的战袍依旧挺括,香槟色的柔光依旧温润,但镜片后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已悄然掀起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