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透进灰白的天光,将出租屋的寒酸照得无所遁形。开裂的墙皮,摇晃的单人桌,空气里凝滞的霉味——张怡的目光扫过这囚笼般的方寸之地,最终落在自己那只被薄被半掩的右脚踝上。肿胀并未消退,皮肤绷得发亮,丑陋地凸起,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化作脚踝深处沉闷的钝痛鼓点,敲打着绝望的神经。昨夜林老师电话带来的狂喜与希望,在晨光里迅速被冰冷的现实挤压变形。账本上那鲜红的赤字,房租催缴短信刺目的感叹号,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的脊背。
她摸过床头柜上那台屏幕碎裂的手机,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一缩。拨号键按下,听筒里传来林老师带着晨起微哑却依旧爽利的声音:“小怡?这么早,脚疼得厉害睡不着?”
“老师…” 张怡的声音干涩,努力压抑着喘息,“那个‘薪火·根脉’项目…我…我什么时候能去见见?” 她顿了顿,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被单边缘,“房租…房东催得紧,我…我想早点能有点盼头,哪怕先挂靠上,心里也踏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林老师太了解自己这个倔强又骄傲的学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主动开口提钱的事。这声“房租催得紧”背后,是沉甸甸的窘迫。
“你这丫头!”林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心疼的责备,“脚肿成那样还想往外跑?不要命了?” 随即又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唉…行吧行吧,老师知道你现在难。这样,我这就给周岚——就是项目那个老姐妹——打电话!把你的情况再细说说,看看今天能不能挤出点时间让你过去露个脸,先混个脸熟,把名分定下来,也好安你的心!你给我老实躺着等信儿!”
电话挂断,出租屋重归死寂。张怡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闭上眼。脚踝的疼痛顽固地盘踞着,提醒她身体的脆弱。时间在疼痛的间隙里缓慢爬行,每一秒都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骤然震动,屏幕上跳跃着林老师的名字。
“成了!”林老师的声音像一股活水冲了进来,“下午三点!在国贸大厦B座28层,‘薪火·根脉’工作室!周岚特意腾出时间等你!小怡啊,老师知道你急,可千万悠着点,打车去!别省那几个钱,身体要紧!听见没?”
“嗯!听见了!谢谢老师!”张怡连声应着,胸口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丝缝隙,透进微光。
国贸大厦高耸入云,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将步履匆匆的行人压缩成渺小的影子。张怡站在旋转门前,巨大的建筑阴影笼罩下来,压迫感让她呼吸一窒。脚踝的疼痛在踏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时骤然尖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咬紧牙关,努力挺直背脊,额头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电梯平稳而迅疾地上升,短暂的失重感让她受伤的右脚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金属壁,才勉强站稳,留下一个模糊的汗湿手印。
“叮”一声轻响,28层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原木、纸张和淡淡茶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电梯厢里的冷硬感。眼前豁然开朗。视野所及,是令人惊叹的开阔空间。巨大的落地窗将帝都的繁华天际线框成一幅流动的画卷。室内设计并非奢华的堆砌,而是充满沉静的力量感:粗粝纹理的深色原木立柱支撑着高挑的空间,墙面是未经修饰的清水混凝土,却巧妙地悬挂着大幅色彩浓烈、线条粗犷的民俗图腾织锦和古老舞蹈的黑白纪实照片。空间被错落的原木书架巧妙分割,上面摆满了厚厚的典籍、泛黄的田野调查笔记和形态各异的民间乐器模型。几张宽大的实木工作台上,摊开着大幅的手绘地图和密密麻麻的笔记,几台电脑屏幕幽幽亮着。整个空间静谧、厚重,像一个充满呼吸感的艺术仓库,弥漫着书卷气与泥土气息交织的奇异氛围。张怡几乎忘了脚踝的疼痛,被这迥异于冰冷舞团或浮华夜总会的空间瞬间攫住了心神。
“是小张吧?林姐的学生?”一个温和而带着岁月沉淀感的声音响起。一位气质雍容、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改良旗袍、外搭一件米白色羊绒开衫的老妇人微笑着迎了上来。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银丝间闪烁着智慧的光泽,眼神温暖而睿智,正是周岚。她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张怡有些冰凉的手指,那掌心干燥而温暖。“林姐电话里可把你夸成一朵花了!一路过来辛苦了,快,这边坐!”她目光敏锐地扫过张怡僵硬的站姿和微微发颤的右腿,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周老师好,给您添麻烦了。”张怡努力绽开一个得体的微笑,忍着痛,尽量平稳地跟着周岚走向靠窗的会客区。
柔软的沙发刚承接住她身体的重量,另一个身影便带着一阵清爽的风出现在视线里。来人很高,穿着质料精良的浅灰色休闲西装,没系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一粒扣子,身姿挺拔,步履洒脱。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从容,嘴角天然上扬,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他径直走到张怡面前,非常自然地伸出手:“你好,张怡。我是陈锐,‘薪火’另一个不太靠谱的合伙人,主要管钱袋子。” 他自我介绍得轻松随意,眼神却明亮坦诚,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瞬间打破了初次见面的拘谨。
“你好,陈总。”张怡连忙欠身,与他轻轻一握。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薄茧,并非纯粹的养尊处优。
“千万别叫陈总,”陈锐笑着摆摆手,顺势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放松,“叫我名字就行,或者跟着周老师叫我‘小锐’。咱们这儿不兴那套虚的。”他目光落在张怡刻意收在沙发阴影里的右脚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林老师电话里提过你脚伤的事,还坚持过来,不容易。”
周岚亲自端来两杯清茶,袅袅茶香氤氲开。她坐回主位,眼神温和而专注地看向张怡:“小张,林姐把你毕业汇演的录像,还有你早年跳《黑土地》的一些片段都发给我看了。”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说实话,我看了很久。你的学院功底毋庸置疑,扎实漂亮。但真正打动我的,是你在跳《黑土地》时,那种…怎么说呢,那种从骨子里迸出来的劲儿!不是表演,是生命本身在动!那种原始的、不管不顾的生命力,正是我们这个‘薪火·根脉’项目最渴求的魂!”
陈锐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接话道:“对,周老师说得一点没错。我们不是要复制一个芭蕾明星,也不是搞那种旅游景点式的民俗表演。我们要找的,是能真正理解那些藏在深山老林、田间地头的老玩意儿背后的心跳,并且有能力、有热情把它们带进现代人视野的人。”他看向张怡,眼神认真,“你的资料里提到,你来自东北的一个小地方?这很好。你的根扎在土里,你的舞蹈基因里有风雪和黑土的味道,这是我们项目最看重的‘根性’。”
周岚点点头,目光中满是赞许:“小张,你的简历很漂亮,但我们更看重的是林姐口中你那股不服输的倔劲儿,还有你对舞蹈那种近乎本能的、纯粹的爱。我们计划里很重要的一块,就是深入东北的几个点,去抢救性挖掘和学习几支濒临失传的原生态萨满鼓舞和渔猎舞蹈。你在那儿长大,语言、气候、风土人情,都有天然优势。我们需要一个既有顶尖专业素养,又能弯下腰、沉下心,甚至能跟老艺人一起喝烧刀子、睡火炕的年轻人!”她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我觉得,你就是我们在等的那个人。”
张怡静静地听着,周岚温润的话语和陈锐爽朗的表述,像温热的泉水,一遍遍冲刷着她心中积压的冰碴与尘埃。尤其是“根性”和“生命力”这两个词,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心上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地方。排练房那场绝境之舞中,她不正是本能地抓住了这深埋血脉中的力量吗?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共鸣。脚踝的疼痛似乎被这巨大的认同感暂时压了下去。
“周老师,陈…陈锐,”张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谢谢你们的信任。我…我可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完美,但我可以学,可以拼命!只要能让我做这件事,让我去学那些真正从土里长出来的舞,让我为它们做点什么…再苦再累,我都认!”她的眼神灼灼,像被重新点燃的炭火,那份在求职路上被反复践踏的骄傲,在此刻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拾起。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陈锐第一个抚掌,笑容灿烂,带着由衷的欣赏。
周岚也欣慰地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那这事,我看就这么定了!小张,欢迎你加入‘薪火·根脉’这个大家庭!具体的工作合同和细节,等你脚伤好利索了,咱们再坐下来详谈。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心养伤!”
尘埃落定。张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的暖流席卷全身,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已被另一种温热的踏实感取代。
又聊了些项目的初步设想和东北几个可能的调研点,窗外天色已染上淡淡的金红。张怡支撑着沙发扶手,尝试起身告辞。然而右脚刚试探着点地,一股钻心的剧痛猛地袭来,让她身体一歪,不受控制地闷哼一声,额上瞬间又布满冷汗,脸色煞白。
“小心!”陈锐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那瞬间的接触,张怡能感觉到他手臂传递来的有力支撑。
“你看你!”周岚立刻站起来,满脸担忧,“这脚哪能走路?赶紧坐下!”
“周老师,真没事…”张怡强撑着摇头,试图挣脱陈锐的手,窘迫得耳根发烫。
陈锐却没松手,他低头瞥了一眼张怡那只明显不敢着地的右脚,眉头微皱,随即抬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爽快:“行了,别逞强。你这状态,挤地铁还是打车都够呛。我正好没事,送你回去。”他转向周岚,自然地交代,“周姨,这边您收尾?我送小张。”
周岚立刻点头:“对对对!小锐你送!必须送!小张,听小锐的,别犟!安全到家最重要!”
“真不用麻烦陈总…我…”张怡还想推拒,脸上烧得更厉害。
“麻烦什么?”陈锐已经顺手抄起搭在椅背上的车钥匙,动作利落,“顺路的事儿。再说了,你现在可是我们的‘国宝’,得保护好!”他开了个轻松的玩笑,又朝周岚眨眨眼,“周姨,回头给您报平安!”说完,不由分说,手臂微微用力,给了张怡一个明确的支撑点,“走吧,慢点,扶着我就行。”
张怡骑虎难下。周岚殷切的目光和陈锐那理所当然、不容反驳的态度,让她所有的推辞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低低地道了声谢,借着陈锐手臂的力量,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挪向电梯间。每一步,右脚踝都传来尖锐的抗议,但支撑着她的手臂却异常稳定可靠。
电梯平稳下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张怡极力压抑的细微抽气声和陈锐身上淡淡的、清爽的雪松气息。走出大厦旋转门,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一辆线条流畅、颜色沉稳的深灰色SUV安静地停在路边。
陈锐动作麻利地拉开副驾驶的门,小心地护着张怡的头,看着她艰难地挪进座椅。他俯身时,张怡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下专注的眼神。他细心地帮她调整好座椅角度,拉过安全带扣好,整个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令人不适的狎昵,只有一种纯粹的关照。
“坐稳了。”他关上车门,绕到驾驶位。引擎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启动声,平稳地汇入傍晚的车流。
车窗外,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都市如同一条璀璨的星河在暮色中铺展。车内却异常安静,只有舒缓的钢琴曲在低低流淌。张怡靠在舒适的椅背上,紧绷了一天的身体终于可以放松片刻。脚踝的疼痛在静止中反而更加清晰,一阵阵抽动着,但身下座椅的支撑,车内暖意融融的空气,以及身边驾驶座上那个沉默却让人安心的身影,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缓冲地带,将疼痛与现实的冰冷稍稍隔开。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陈锐轮廓分明的侧脸。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神情放松,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音乐的节拍。这个富家子弟,这个项目的“钱袋子”,此刻却像一个沉稳可靠的司机。他为何对“薪火·根脉”这种看起来并不赚钱、甚至需要砸钱的文化项目如此投入?仅仅是因为兴趣吗?疑问在张怡心头一闪而过,但疲惫很快压过了好奇。
车子驶离喧嚣的主干道,拐进张怡出租屋所在的、相对安静的旧街区。路灯昏黄,将狭窄的道路和斑驳的墙面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影。车内的暖意与窗外破败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张怡的心莫名地微微揪紧,一丝难堪悄然爬上心头。
车子最终稳稳地停在巷口。张怡连忙解开安全带:“谢谢陈总…就到这里吧,里面路窄,不好开进去,我自己走几步就行。”
“别动。”陈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温和的坚持。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利索地下车,快步绕到副驾驶这边,拉开车门,“几步也不行。你这脚再折腾,明天准得肿成馒头。”他伸出手臂,“来吧,送你到楼下,这是任务,周姨交代的,我得完成。”
昏黄的路灯下,他伸出的手臂像一道坚实的桥梁。张怡看着他坦荡的眼神,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只能再次低声道谢,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借力小心地钻出车厢。脚一沾地,尖锐的疼痛让她身体一软,倒吸一口冷气。
“慢点!”陈锐的手臂立刻加了几分力,稳稳地托住了她大半的重量。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一种干燥而温热的力量感。
两人就这样,以一种近乎依偎却又保持着微妙距离的姿态,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挪进昏暗的巷子。凹凸不平的地面是最大的挑战,每一次颠簸都让张怡的右脚如同遭受酷刑。陈锐异常小心,手臂支撑着她,几乎承担了她身体大部分的重量,同时密切留意着脚下的路况,低声提醒着:“小心这块砖…这边有个小坑…慢点抬脚…”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沉稳。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走得无比漫长。终于,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铁门出现在眼前。
“到了!”张怡如释重负,声音带着虚脱般的喘息,脸颊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依旧滚烫。
“嗯,到了。”陈锐也松了口气,小心地扶着她站定在门口,“钥匙?”
张怡慌忙从包里摸出钥匙。陈锐接过去,帮她打开门锁,却没有进去的意思。他将钥匙递还给她,站在门外昏黄的光晕里,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
“好好休息,别多想工作的事,先把脚养好。”他语气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手机保持畅通,周姨或者我这边有进展,随时联系你。有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最后一句,他说得自然随意。
张怡握着尚带他掌心余温的钥匙,用力点头:“嗯!谢谢…谢谢你,陈锐。”这一次,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虽轻,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