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几乎是拖着那条伤腿蹭回出租屋的。右脚踝的每一次点地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尖锐的痛楚直冲脑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背。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随着她沉重的脚步和压抑的抽气声明明灭灭,映照出墙壁上斑驳的污渍和剥落的墙皮。开门时钥匙串的哗啦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屋内逼仄的黑暗扑面而来,混杂着一股陈旧的、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她反手锁上门,背脊重重抵在冰凉粗糙的门板上,脱力般地滑坐下去,整个人蜷缩在门后那片更深的阴影里。黑暗中,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脚踝处一阵紧似一阵、擂鼓般沉闷的搏动疼痛。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没了踪迹。
排练房里那场焚尽绝望的狂舞,仿佛抽空了她最后一丝元气。此刻,身体的代价汹涌反扑。睡梦中,那骨血中的鼓点并未停歇,只是化作了脚踝深处永不停歇的钝痛鼓槌,一下,又一下,残忍地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她挣扎着睁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透过脏污的玻璃渗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寒酸的轮廓——开裂的墙皮、摇晃的单人桌、掉漆的衣柜。试着挪动右腿,仅仅是脚趾蜷缩的微小动作,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便闪电般从脚踝窜上脊椎,让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肿胀感异常清晰,皮肤紧绷发亮,像个灌满了脓液的、丑陋的皮囊。她颓然跌回硬邦邦的枕头,绝望地意识到:今天,她被这具残破的身体钉死在了这张冰冷的床板上。
世界缩小成这方寸之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纹,像一张巨大而嘲讽的蛛网。空气凝滞,灰尘在微弱的光线里缓慢浮沉,时间仿佛被这具动弹不得的躯壳和那持续不断的疼痛粘滞住了。陈荆国那张隐藏在权力阴影后模糊而冷酷的脸、夜总会面试官油腻滑腻的评估目光、少儿舞蹈班主管喋喋不休的续课率要求、房东凶神恶煞的催租咒骂……这些冰冷而嘈杂的碎片,如同沉船的残骸,在她意识的死海上沉沉浮浮,又被脚踝尖锐的刺痛一次次搅动翻腾。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她,比疼痛更甚。在排练房镜子前点燃的那簇不屈的火焰,此刻在现实的冰冷和身体的桎梏中,似乎只剩下了一缕微弱的青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和自厌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时,尖锐的手机铃声如同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穿了粘稠的空气!那声音突兀、持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感,在空旷的陋室里疯狂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她心脏骤然紧缩。
她摸索着抓起床头柜上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林老师。
“喂…林老师?” 张怡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干涩的喉咙和压抑的喘息还是泄露了虚弱。
“小怡啊!” 电话那头传来林老师特有的、带着点东北腔的爽朗声音,像一道温暖的阳光骤然照进这阴冷的角落,“咋样啊?在北京这大地方,安顿下来没?找到接收单位了吗?团里还是院里的?你这孩子,毕业了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也不知道给老师报个平安!”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砸了过来。
张怡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泛白。那“接收单位”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排练房镜子里那个眼神如刀的自己,此刻似乎被这简单的问题击得摇摇欲坠。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粝:“老师…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单位。”
“啥?!” 林老师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不可置信,“没找到?!哎哟我的老天爷!张怡,你可是咱们系里多少年才出一个的好苗子!当年艺考,多少大院抢着要你?基本功、表现力、那模样身段…挑着灯笼都找不着啊!你这…这咋能没着落呢?”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明珠蒙尘”的痛惜,“是不是那些团眼光都长头顶上去了?还是…有人使绊子?” 林老师毕竟在圈子里沉浮多年,后半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
张怡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陈荆国那张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夜总会的霓虹和舞团紧闭的大门交替闪现。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苦涩:“老师…北京…水太深了。” 这六个字,像六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电话那端的沉默。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只有林老师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传来。她能想象到老师此刻紧锁的眉头和担忧的眼神。这短暂的沉默,却让张怡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至少,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急,为她不平。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传来,林老师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理解和心疼,“你这孩子,性子从小就倔,报喜不报忧的。吃苦了吧?受委屈了吧?跟老师说实话,脚…是不是又伤了?” 最后一句,问得异常精准。
张怡鼻子猛地一酸,排练房冰冷的地板、脚踝撕裂般的剧痛、汗水混着泪水砸落的瞬间,清晰得如同昨日。她用力吸了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嗯…昨天…练狠了点,旧伤犯了,肿得厉害…下不了床了。” 声音里终于抑制不住地带上了委屈的颤抖。
“我就知道!” 林老师的声音立刻又心疼又着急,“你这丫头,就是不知道惜力!那脚踝是老伤,得养!在北京一个人,伤着了谁照顾你?喝口水都够不着吧?听着就让人揪心!”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而急促,像是要赶紧抓住什么来驱散这份沉重,“不过小怡,你先别丧气!老师今天打这个电话,除了问问你,还真有个事儿!算是…歪打正着?”
张怡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是这样,” 林老师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发现转机的兴奋,“我认识一个老姐妹,在省文化馆退下来的,现在牵头搞一个项目,叫‘薪火·根脉’民间舞蹈传承计划!听着这名儿就带劲儿,对吧?专门挖掘、抢救、推广咱们东北,还有全国其他那些快被忘干净的原生态民族舞、民间舞!不是那种花架子、只图好看的,是要找根儿、传魂儿的!”
“他们刚拿到一笔扶持基金,正缺人呢!尤其是缺像你这样,有顶尖学院功底,又对民间舞蹈有本能热爱,能跳、能编、还能沉下心去学去琢磨的年轻人!不是关在玻璃盒子里的表演,是要下到田间地头,去跟那些老艺人学真东西,然后想办法让更多人看到、感受到这种原始的生命力!项目点就在北京,有个小工作室,虽然地方不大,但氛围纯粹,做的都是实实在在传承的事儿!”
林老师越说越激动:“我一听这项目,脑子里‘唰’一下蹦出来的就是你!小怡,你骨子里那股劲儿,你跳《黑土地》时眼睛里的光,就跟这项目要找的人一模一样!什么芭蕾的框框、现代舞的抽象,那些技巧你都有底子,但你这孩子跳舞,最打动人心的不就是那股子从黑土地里长出来的、不管不顾的野性生命力吗?这项目,简直就是给你量身打造的舞台!你甭管那些什么团什么院的门槛了,这才是你该去的地儿!”
张怡握着手机,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点燃,呼啸着冲向四肢百骸,连脚踝那钻心的疼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热洪流暂时冲散!
“薪火·根脉”… 抢救原生态… 黑土地里的生命力…
林老师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刚刚被第十章那场绝境之舞唤醒的灵魂印记上!排练房里,她听着骨血的鼓点,融入东北秧歌顿踏甩臂的狂放,不正是在绝望中本能地抓向了自己血脉的根吗?那场舞,不是技巧的展示,是濒死灵魂向生命源头的求救与回归!
镜子前无声的宣言——“用我的骨血,跳我自己的路!”——言犹在耳,此刻竟仿佛得到了遥远而清晰的回应!一个专门寻找、传承这种“骨血”之舞的地方?一个需要她最本真力量的地方?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狂潮瞬间淹没了她。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想坐起来,想对着电话大喊,想抓住这从天而降的光!然而,右脚踝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将她死死地按回床板。
“呃啊——!” 一声痛极的闷哼不受控制地溢出唇齿。
“小怡?!怎么了?是不是脚又疼了?” 林老师的声音立刻充满了紧张。
张怡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布满额头,痛得眼前发黑。狂喜的浪潮被冰冷的现实疼痛狠狠拍回。她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抑住痛苦的呻吟,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没事,老师…就是…刚才动了一下…您…您继续说!这个项目…真的…真的需要我吗?我…我现在这样…”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裹在薄被下、肿得发亮的右脚踝,巨大的失落和焦虑攫住了心脏。机会就在眼前,她却像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囚徒。
“傻孩子!项目又不是明天就让你跑山沟里去采风!” 林老师立刻明白了她的担忧,语气斩钉截铁,“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现在首要任务是给我好好养着!把脚养利索了!我跟那边负责人熟得很,帮你打个招呼,把你的情况说明白。他们求才若渴,看重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潜力,是你的根性!只要你真心热爱这个事儿,愿意把心扎进去,脚伤只是暂时的坎儿!他们那边也有懂理疗康复的顾问,等你稍微能动弹了,先去工作室聊聊,感受感受氛围,看看资料,跟着听听课都行!先把关系挂靠上,有个落脚的地方,心里也踏实不是?总比你一个人躺出租屋里胡思乱想强!”
林老师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捧温暖的炭火,瞬间驱散了张怡心头的寒冰和焦虑。希望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影,它变得具体而可行——养伤、联系、接触、融入…一条清晰的路径在眼前展开。
“老师…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最朴素的感激,声音哽咽,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灼热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粗糙的床单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这泪水不再是排练房绝望冰层下的暗流,它滚烫,饱含着绝处逢生的巨大震动和无以为报的深切谢意。
“谢啥!看着你们这些好苗子有出路,老师比什么都高兴!” 林老师的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随即又恢复了风风火火,“行了,你安心躺着!我这就给我那老姐妹打电话,把你的情况好好说道说道,把你的资料也推过去。你手机保持畅通,估计很快那边就会有人联系你!给我好好养伤,听见没?把眼泪擦擦,咱们东北大妞,这点伤算个啥?养好了脚,给老师跳个更带劲儿的!”
电话挂断了。
狭小的出租屋重新陷入寂静,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已被彻底打破。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通话的微热。张怡怔怔地躺着,胸膛剧烈起伏,心口那团被林老师点燃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周遭的阴冷和霉味。
脚踝的疼痛依旧清晰顽固,像一道冰冷的锁链提醒着她现实的桎梏。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活动了一下肿胀的脚趾,尖锐的刺痛立刻传来,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然而,这一次,痛楚似乎不再能轻易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那火焰在燃烧,林老师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养好了脚,给老师跳个更带劲儿的!”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裹在被子下、形状可怖的右脚踝上。肿胀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健康的亮光。这不是终结的烙印。这只是一个休止符,一场漫长战役中必要的喘息。身体需要时间修复,但骨血里的鼓点,从未停歇。
林老师带来的,不仅是一个工作机会,更是一道照亮前路的强光,一个对她血脉中那股原始舞蹈力量的确认和召唤。“薪火·根脉”——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传承的庄严和生命的韧性。她仿佛看到一条隐约的道路在眼前铺开,通向的不再是冰冷华丽的舞团大门,也不是霓虹闪烁的**深渊,而是广袤深沉的黑土地,是那些皱纹里刻着古老舞步的老艺人,是她自己灵魂深处那最本真、最炽热的舞动渴望。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忍着剧痛,一点点调整姿势,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只伤脚。眼神不再是自怜和绝望,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养…”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字眼。这是命令,是对自己这副躯体的最新指令。
窗外的天光似乎明亮了一些,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和脏污的玻璃,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那光斑的边缘,正好落在她那只受伤的脚踝旁,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舞台。
张怡闭上眼,不再去看那肿胀的痛处。黑暗中,骨血深处的鼓点再次清晰地响起——心跳沉稳如故土的基石,血流奔涌似解冻的江河,呼吸悠长若林间的风。这鼓点,连接着简陋文化馆舞台上那个眼神灼热的少女,连接着昨夜排练房里浴血重生的不屈身影,也连接着那条刚刚向她敞开的、通向“根脉”的道路。
北京冰冷的天空下,一只暂时折断翅膀的东北大雁,在破旧的巢穴里,聆听着血脉的召唤,积蓄着下一次更磅礴的起飞。床榻,成了她新的战场。而战斗的号角,已然在骨血中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