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陈锐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暖,“走了,照顾好自己。”他朝她挥挥手,转身大步走向巷口那辆静静等待的深灰色SUV。引擎声再次响起,平稳地驶离,尾灯的光芒在巷口一闪,迅速融入了城市的流光之中。
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的光亮和声响。出租屋里熟悉的、带着霉味的黑暗和冰冷瞬间包裹上来。张怡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右脚踝的疼痛如同苏醒的猛兽,在寂静中疯狂叫嚣,一阵强过一阵。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脚踝的神经,她只能蜷缩着,将脸埋进膝盖,试图用身体的蜷曲来抵御这汹涌的痛楚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疲惫。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而急促的拍门声猛地响起!
“砰砰砰!砰砰砰!”
“张怡!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一个粗嘎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男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是房东老王。
张怡的心猛地一沉,身体瞬间僵硬。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右脚踝却像被电击般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张怡!别装死!听见没有?房租!这都拖几天了?当我这是慈善堂啊?”拍门声更加急促响亮,带着一种要将门板拍碎的蛮横,“再不开门,老子直接找开锁的!到时候东西给你扔出去,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那刺耳的声音像锥子,狠狠扎进张怡紧绷的神经。她咬紧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着门框,一点点将自己支撑起来。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模糊了视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艰难地挪到门后,打开了门锁。
门刚拉开一条缝,房东老王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就挤了进来。他个头不高,身材发福,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汗衫,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的算计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他上下打量着张怡苍白的脸和明显不敢着地的右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哟,这是怎么了?腿瘸了?怎么,想用这招赖账啊?”
“王…王叔,”张怡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对不起,房租…我…我尽快想办法…”
“尽快?尽快是多久?”老王不耐烦地打断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今天!就今天!要么给钱,要么立刻给老子卷铺盖滚蛋!这房子有的是人等着租!别以为你是个女的、还瘸着腿,我就拿你没办法!”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往里挤,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屋内简陋的陈设,似乎在评估有什么值钱东西可以抵债。
张怡被他的气势逼得后退一步,脚踝剧痛让她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痛得眼前发黑。巨大的窘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靠着墙,身体因为疼痛和屈辱而微微发抖,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被她死死忍住,不肯在这个刻薄的男人面前落下。
“说话啊!哑巴了?今天这钱,你到底拿不拿得出来?拿不出来就痛快滚蛋!别耽误老子时间!”老王叉着腰,堵在门口,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引来隔壁邻居探头的窥视。
就在张怡被逼到墙角,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羞辱压垮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欠你多少?”
张怡和老王同时一愣,猛地回头。
陈锐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昏暗楼道里。他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楼道尽头那盏本就昏黄的灯泡投下的光,整个人笼在一种沉静的阴影里。他脸上惯常的轻松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的目光越过张怡,直接落在房东老王身上,那眼神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老王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你…你是谁?”老王被这突然出现的、气质明显不凡的男人惊了一下,语气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但随即又挺了挺胸脯,“我是房东!她欠我三个月房租了!连押金都抵进去了!一共六千八!”
陈锐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到张怡身侧,高大的身影无形中为她隔开了房东咄咄逼人的视线。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张怡惨白的脸上和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了然和无声的询问。
张怡羞愧地低下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刚刚在“薪火·根脉”工作室里建立起来的那点微弱的自尊和希望,在此刻被现实无情地碾碎在脚下,暴露在陈锐面前。
“六千八?”陈锐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他转回头,重新看向房东老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质感很好的深棕色皮夹。
老王的小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贪婪地盯着那个皮夹。
陈锐动作不紧不慢,从皮夹里抽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他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捻动着钞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异常清晰。他数也没数,直接抽出一沓明显超过六千八的钞票,递给老王。
“这是一年的房租。”陈锐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多出来的,算是押金。”
老王完全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递到眼前的厚厚一沓钞票,又看看陈锐,再看看旁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张怡,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凶狠变成了谄媚的惊喜:“一…一年?哎哟!这位老板,您真是…真是爽快人!”他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了钱,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贪婪地数了起来。
陈锐没理会他,又从皮夹里抽出另一叠同样厚度的钞票,转向张怡。他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施舍的意味,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务。
“这个,”他将钱递到张怡面前,“一万块。项目给你预支的工资,等你伤好了,能工作了,从你工资里慢慢扣。”他顿了顿,补充道,“周老师点头了。安心拿着,先把伤养好,把生活安顿好,才能有力气干活。”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也巧妙地给了张怡一个台阶下。
张怡猛地抬起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看着陈锐递到眼前的钱,又看看他平静而坦荡的眼神,巨大的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羞辱、窘迫、绝望…这些刚刚还死死缠绕着她的冰冷藤蔓,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瞬间冲垮。她不是没幻想过绝处逢生,但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会是这个人。
“不…不行…陈锐…这…这太多了…我不能…”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地想要拒绝,双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仿佛那钱会烫手。
“拿着。”陈锐的语气加重了一分,带着点命令的口吻,却并不严厉。他甚至往前又递了递,“就当帮我个忙,别让我白跑一趟,也别让周老师担心。项目刚起步,我们需要你健健康康地加入。”他看了一眼旁边还在贪婪数钱的房东,“这点钱,买你安心养伤的时间和空间,很划算。”
他的话,句句都落在点上,既维护了她的自尊,又给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工作需要她,她的健康对项目有价值。
房东老王数完了钱,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对着陈锐点头哈腰:“老板大气!您放心!张小姐住这儿,我保证没人打扰!水电煤气啥的,有问题随时找我!”他变脸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人从未存在过。
陈锐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多看他一眼,目光重新回到张怡身上:“拿着吧。别让王叔等急了。”他意有所指地瞥了房东一眼。
张怡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当那叠厚厚的、带着崭新纸币特有油墨味和一丝陈锐掌心温度的钞票落入她手中时,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头剧震。这不仅仅是钱,是喘息的机会,是尊严的挽回,是黑暗里骤然亮起的一束强光。她死死攥着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泪水汹涌得更厉害了,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谢…谢谢你…陈锐…”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除了这几个字,她再也说不出别的。
陈锐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点了点头:“好好休息。有事打电话。”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他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楼道的拐角,脚步声渐行渐远。
“张小姐,您看这…嘿嘿,那您好好养伤!我就不打扰了!有事您说话!”房东老王对着张怡也堆起了笑容,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然后心满意足地揣着钱,哼着小曲儿走了。
狭窄破旧的楼道里,只剩下张怡一个人。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下滑。右手紧紧攥着那叠救命钱,左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压抑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眼泪像开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冲刷着脸颊上残留的窘迫和绝望。
邻居探头探脑的目光消失了,楼道的声控灯也因长久的寂静而熄灭。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透过楼道尽头那扇积满灰尘的小窗,在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张怡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她摊开手掌,借着那微弱的光,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叠百元钞票。崭新、挺括,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与她周围破败的环境、与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形成了无比刺眼又无比真实的对比。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币边缘。一万块。足够她支付拖欠的房租,解决燃眉之急,甚至能让她在养伤期间吃得稍微好一点,买些必需的药品。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薪火·根脉”的认可和接纳,代表着陈锐那份不动声色的、却重若千钧的信任与援手。
“预支工资…”她无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滚烫的泪水再次滴落在崭新的纸币上,留下小小的、迅速晕开的深色圆点。这理由,像一件温暖的外衣,包裹住了她摇摇欲坠的尊严。
她想起陈锐递钱时那平静的眼神,想起他说的“买你安心养伤的时间和空间”。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商业理性的务实,却又在最关键处,精准地护住了她最脆弱的部分。
脚踝的疼痛依然顽固地存在着,像一道冰冷的锁链。但此刻,这疼痛似乎不再能轻易将她拖入深渊。掌心里的温度,那厚实纸张带来的踏实触感,像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正缓慢而坚定地注入她冰封的心湖。
她将钱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的衣兜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暖意紧贴着心口。然后,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忍着剧痛,重新站了起来。
窗外,城市的夜空依旧被光污染涂抹得混沌不清。但这一次,张怡抬起头,目光穿透出租屋狭小的窗户,投向那一片浑浊的暗红。在那片混沌的深处,她仿佛清晰地看到了昨夜在排练房镜子里映出的那个眼神如刀的自己,看到了“薪火·根脉”工作室里那沉静厚重的空间,看到了周岚温暖的笑容,也看到了陈锐转身离开时那挺拔而可靠的背影。
这些画面,交织着掌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暖意,汇聚成一颗前所未有的、明亮而坚定的星辰,刺破了她头顶冰冷厚重的绝望穹顶,坚定地悬停在属于她的、正悄然改变的夜空之上。
骨血深处的鼓点,在剧痛与暖流的交织中,沉稳、有力地,重新敲响。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抗争的号角,更是走向新生的序曲。她扶着门框,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名为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