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琴声流淌在迤地的袍角之间,音色宛如灿金的阳光与清澈的泉水相交织,未曾停歇,安宁婉转得仿佛能够抚平一切躁动,将祥和洒满每个角落。
然而当琴音撞上现实的景象,它看上去就似乎更像是一种点缀。
头颅沉闷的坠响与稚嫩童声所发出的高亢唱和骤然重叠在一起,将清脆扭曲成某篇亵渎的诡异篇章。琴弦随之震动,节奏逐渐转为诡谲,一急一缓,一急一缓,一急——
最后一声弦音被突兀地拉长,如断裂的蛛丝般破碎消散于空气之中。
尘土染上头颅欢欣翘起的嘴角,看上去比它们要苍老许多的女人们缓慢走出人群,拨开静静遮在闭合双眼之上的碎发,使带着浅浅纹路的额头裸露出来。
她们应当是珍惜的,将头颅缓慢捧起,拥入怀中,但同时,在将纹路用指腹轻轻捋平之后,她们才垂下头,在额头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那是在告别,还带着一些祝福。
指尖传来细微的触感,佐伊略略侧头,发现自己的手被蒂娜悄然握住。
她正在寻求支持。
这倒是相当少见,毕竟蒂娜与自己一开始相遇时演绎的形象两模两样,胆子其实很大。不过作为同样身处其间的那个人,佐伊很容易就能够理解她此时的状态——
如同立于泥沼边缘,直视着令人晕眩的漩涡一般。
安宁比直白的诡异更为恐怖,它的吞噬行为隐秘而熟稔,轻描淡写地就将理智感染,使巫师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逐渐同化,却依旧如同踩在云端一般绵软而无力反抗。
每个外来者都需要反复确认自身的存在,以清晰的认知来避免自己被转化成为村民中的一员。
不过拜强大的精神力所赐,佐伊受到的影响是所有人中最为浅淡的。她将目光投向正站在她身边的青藤,轻易就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浓重的羡慕。
“你很向往?”她压低声音问。
第一次听到佐伊主动与自己说话,那近似于无的声音更显示了一种隐秘,就仿佛她们两人的关系瞬间被拉近了无数倍那般,青藤的脸瞬间烧红一片,心中浮起一种令人天旋地转的欣喜,以一种同样轻微的音量回道:“是……是的,大人。”
“多么浪漫多么光荣啊,时间正好,她们从前的配偶可没有这样的运气……”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叙述。
佐伊抬头望去,发现祭司上前一步,围成一圈的人群在看到她的动作之后自动疏散,为抱着头颅、列成一队的女人们让出了一条道路。
两道视线迅速于空中交汇,神秘莫测的祭司紧紧盯着她,那张弥漫着白雾,永恒难以探索的面孔似乎露出了一抹淡到极致的微笑。
也或许是一种审视。
而佐伊未曾停顿地撇过头去,指尖捻起青藤胸口别着的鲜花,漫不经心地称赞道:“很别致。”
可以预见到的,他因此兴奋到了极点,结结巴巴地连话都说不清。
一个是真正难办的人,一个是还有用处的人。
尖牙抵住了唇内的软肉,无意识研磨着,佐伊这次将视线投向了远处。
一个住在路旁的女人缓慢地走至房前,将怀中的头颅安放进早已挖好的深坑。泥土被一捧一捧洒下,男人的面容逐渐消失,而当新土终于与地面齐平的时候,她最终将一支漆黑的倒三角木头插在了上面。
那是房子前的第三个倒三角。
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显然来源于密林之中生长的诡异乔木,也就是“阿德亚”。
“你的灵魂将永伴乌卡身侧,长驻神乡。”
祭司的祷词庄重而冰冷。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人缓缓屈膝,俯身抱住祭司的双腿,将脸颊轻贴上去:“蒙您赐福。”
仪式完成,祭司未作停留,转身向前走去。而所有村民也都自然而然地分裂成了两队,紧紧地缀在她身后。从村尾走到村头,当每一个倒三角都被插入土中的时候,生机盎然的拜尔曼草地自远处在众人眼前缓缓展开。
原本温顺的绵羊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的环形长桌——外环套着内环,层层叠叠,渐次升高,如同某种古老的阶梯祭坛。最中心的高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张长桌,显然是为主祭者准备的。
环形长桌的四角各自矗立着石质长柱,叶片被风吹拂着摇摇欲坠,浓绿藤植紧紧盘绕攀升。桌面上堆叠着饱满的果实,木酒杯中晃动着琥珀色的酒液。
村民们唱着欢歌落座,男人们自觉地占据外围,女人们则聚集在内圈。对于外围的人来说,光彩照人的年轻人得以坐在距离高台更近的地方,而内圈人们的座次则更符合常识,年长的、那些刚刚埋葬了头颅的女人们得到了中心位置。
而青藤打破了这种无形的区分。
他破格走进了内圈——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然而祭司并未做出任何表态,由此,没有一个人开口斥责——主动为佐伊一行人拉开座椅,他优雅地伸手做出了“请”的姿势。
任何人都能看出他青睐的对象,因为他将胸口的鲜花静静摆在了佐伊面前的餐盘之上。
宴会正式开始。
祭司自中心站立,高举酒杯,吟诵出一句晦涩的秘语。
“乌卡!乌卡!”
那正是她们所信仰的神明的名字。
村民们狂热地齐声呼应,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在这种情况下,无动于衷显然太过显眼。巫师们默契地用宽大的巫师袍作掩护,悄无声息地将酒液倾倒在衣袍内衬——幸好学院发放的标准巫师袍都带有自洁功能。
果实被破开,浓郁的瓜果香气混合酒香逸散开来,形成一种特殊的迷人芬芳,混杂着村民们热闹的交谈,织造出一幅如梦似幻的场景。
她们重复着村内的日常琐事,大多是谁踩踏了谁种下的花,又是谁偷偷摘下了树上结成的果实。这就是她们不够体贴的地方了,作为外来人,被尊敬请来的巫师们实在难以加入这些对话,显出格格不入的状态来。
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巫师们无从打探消息,只能自顾自假装进食。
她们重复着先前的把戏,挑选那些柔软的小型水果,在袖中悄悄捏碎成果汁,再利用巫师袍的自洁功能将证据彻底抹除。然而,就在佐伊再一次悄悄捏碎餐盘上摆着的迷迭果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在她身旁站定。
佐伊泰然自若,随即利用身体的遮挡将剩下半颗果子也扔进袖中,转过头去。
她只是静静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等对方先开口。
青藤的步伐虚浮,身体轻晃着——佐伊看向他的座位,发现那上面至少躺了十几个酒杯——在酒精的作用下,冷淡的表情落在他眼中也变成了专注柔和,无形中助长了他的勇气。
不过对佐伊来说,青藤此时变得太过勇敢了。
“大人……”
只见下一秒,他就嗫嚅着靠近佐伊,欲言又止,那有些羞怯的神情令佐伊心叫不好,于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被他深情告白的肥皂剧主角,佐伊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蒂娜。
早就在一旁津津有味看戏的蒂娜心领神会,脚步不稳地走向佐伊,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又把酒杯凑到她面前。就在她将要喝下这杯酒的同时,随即,蒂娜“意外”晕眩一瞬,手中的酒杯倾倒,酒液直接洒在了青藤那看上去经过精心打理的衣服之上。
——即使佐伊在场,他的脸也因为气闷阴下片刻。
“哟,你的桃花。”蒂娜的嘴唇无声开合。
“羡慕就拿走。”佐伊以同样的方式回道,随即,她开口将话题引向她想要的方向,“是因为刚刚没说完的话吗?”
佐伊的语气显得十分善解人意,就好像那是青藤主动要求讲述的。这把戏不高明却够用,显然,他是会被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带着走的人,对佐伊愿意听他说话这一行为感恩戴德。
“他们可是被伴侣亲手埋葬了呢。这是种荣耀,一般只有极受伴侣宠爱的男人才能得到这种机会,但恰好,他们碰上了她们生命将要终结的时刻,作为她们的最后一任伴侣,无论如何都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他讲述道。
是的,那些亲手进行了埋葬仪式的女人,无一例外都看起来老态龙钟,约莫有人类一百多岁的样子,呼呼哧哧,似乎下一秒就会断气。但与之相矛盾的是,她们却又拥有挖掘深坑的精力——在第一人之后的几人,为了显示庄重,都是现场从无到有地单独构建墓地,动作干脆利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然而,就在佐伊的注意力随那群女人飘远的刹那,一旁的青藤已经从她的行为中完全笃定了她对自己的特殊,大着胆子说话,嘴快得来不及拦:“您愿意……亲手埋葬我吗?”
对于蓬月村的村民来说,这已经算得上热情奔放的表白,于是话音落下,村民们“哄”了一声,无数目光瞬间投了过来。
“他可是个好小子!”有人大喊一声,挤眉弄眼的样子引来连串戏谑的笑声。
“是啊,他是最漂亮的那个。”剩下的人附和道。
青藤颜色殊丽、正逢青春,一向是最受追捧的那个人。但此刻,他正以一种卑微的、怯懦的姿态祈求她的怜惜。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祭司对着吵闹的人群皱了皱眉,于是瞬间,其她的村民们都齐齐向她行礼,显示出一种不应属于人类的顺服。
此时此刻,她所在的位置显得如此重要,这种情形所带来的是一种注意力完全聚焦于你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仿佛你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一切都在挽留她,一切都在宣告如果她选择留在蓬月村,她将能够得到什么。
将所有尽收眼底,佐伊沉默着站起。
看到她的动作,所有人的眼睛倏地亮起,尤其是青藤,甚至将手轻轻点向她,想要得到她的触碰。
那纤细莹白的手腕在佐伊面前晃悠,她紧紧将其握住,淡色的唇浅浅勾起,然后——
青藤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呜咽。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仿佛要将气管生生捏碎。而曾经那张十足好看的脸庞则面目全非,由红转紫,眼球可怕地凸出,血丝在眼白上疯狂蔓延。
一切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瞬间陷入死寂。
“这是亵渎神使的惩罚。”厄洛特读懂了佐伊的意图,抢在空隙之中朗声宣布,在所有村民面前为青藤的晕厥定了性。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恐慌极剧蔓延,祭司不得不出面安抚这群受惊的羔羊。
“请不要惊慌,我的家人们。”她将权杖高高举起,声音如同抚过湖面的微风,“乌卡已经发泄完了祂的怒气,祂的恩泽依旧布施于蓬月之间。”
权杖顶端突然绽放出柔和的光晕,一道无形的波纹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躁动的人群瞬间平静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恍惚的愉悦,连身上的病痛都在光芒中消散。
是巫力。
巫师们的目光落在祭司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木制权杖上。能让普通人自如地操控巫力——究竟是储存,抽取,还是制造?
佐伊对着她,回敬般笑了笑——一开始的那场祭典,不正是一个隐秘的下马威吗?
然而作为被挑衅的对象,祭司反倒主动上前,在佐伊面前站定:“您有时间和我聊聊吗?”
佐伊颔首,随着她走向草地边缘。夜色渐浓,月光如水,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不时响起。
尽管滴酒未沾,佐伊仍感到一阵莫名的昏沉。这使她有些烦躁,看到祭司那张永久不变的笑脸,她轻轻跺了躲脚。
“留下来有什么不好的吗?”祭司问,她用一种近乎蛊惑的语气说道,“在蓬月村,你可以得到一切。”
“最终美梦破碎成为祭品?”佐伊反问。
“你清楚,这宿命不属于你。”祭司轻笑,“女人是不同的,她们天生拥有生育的权柄,因此她们会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新生。”
她挥动权杖,使一张巨大的画幅出现在了半空中。
她挥动权杖,空中浮现出一幅瑰丽的画卷:堆积如山的巫石,连伊娃给她的曼德拉果在其中也显得泯然于众,还有无数镌刻着古老符文的巫师袍与珍稀巫器。
“这一切都可以属于你,亲爱的巫师。”祭司的声音轻柔如絮,“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
灵感来源是仲夏夜惊魂以及柳条人
很喜欢恐怖片,最近cult片激赞上瘾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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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祷木缚灵-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