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当然是忙得焦头烂额咯。
但也是有大大的收获的。
一九五一年的春天,来得迟,却春下黄河冰雪开。
沈阳金属研究所第三项目组的实验室里,灯火彻夜不熄。
陆向真几乎把自己焊死在那台老蔡司显微镜上。双眼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她的工作台上摊满了各种图纸、记录本、演算草稿,以及分门别类摆放的苏联原品和仿制样品断口。
旁边的煤炉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映着她专注到近乎偏执的侧脸。
王世钧和何沁同样熬得形销骨立。
王世钧负责盯着最新一次微量铝脱氧结合稀土元素尝试的小炉冶炼,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何沁则伏案疾书,将陆向真观察到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每一次性能测试的波动,都整理成清晰的数据链。
整个项目组的命运,都系于这最后临门一脚。
“找到了……” 一个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在凌晨死寂的实验室里响起。
声音的主人正是陆向真。
她猛地从显微镜上抬起头,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空搪瓷缸子,咣当一声滚落在地。但她浑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目镜视野里那片被她用极低浓度硝酸酒精腐蚀过的区域,指尖微微颤抖。
“这个晶界,硼元素的钉扎窗口,还有这个相变!”她猛地转向何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快!把编号S-7的苏联原品和我们的D-3试验品,立刻再做一次冲击韧性对比测试!还有,把上次光谱分析里,关于硼、钛含量分布梯度的记录给我!快!”
何沁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起身冲向档案柜。王世钧也闻声冲了进来,不用吩咐,已经抄起记录本冲向测试间。
时间在秒针的滴答声里被无限拉长。陆向真像个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焦灼地踱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测试间紧闭的门。
终于,“吱呀”一声,门开了。
王世钧几乎是扑出来的,手里紧紧攥着新鲜出炉的测试报告单,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狂喜而扭曲着,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成了!陆副组长!韧性……D-3的冲击韧性,达到苏联原品的百分之九十八!超过了!超过了我们的预期线!”
轰——
一直强撑着的意志力瞬间决堤。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陆向真脚下一软,身体晃了晃,被眼疾手快的何沁一把扶住。她靠在何沁身上,大口喘着气,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砸在水泥地上。
熬干了心血,榨尽了脑汁。晶界强化——这扇困扰了共和国装甲钢仿制数月的大门,终于被她,被他们这个小小的团队,用最简陋的设备、最疯狂的意志,硬生生撞开了!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整个金属研究所。
所里压抑了许久的空气骤然被点燃。沈屹亲自带着所党委和技术委员会的一众领导,第一时间赶到了第三项目组的实验室。
当沈屹那双眼睛,亲自在显微镜下反复确认了那截然不同的晶界腐蚀形貌,又审阅了冲击韧性、硬度梯度等一系列详实可靠的对比数据报告后,他紧抿的唇线终于缓缓松开。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精准地落在被簇拥在中央、脸色苍白却眼睛亮得惊人的陆向真身上。
没有长篇累牍的赞扬。沈屹只是走到她面前,伸出手,郑重地握住了她那只因为长期接触试剂而有些粗糙的手。
他的手干燥、温暖而有力。
“陆向真同志,”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喧腾,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你为共和国,再一次,立了大功!”
庆功暨表彰大会开得简短而热烈。大红的光荣榜贴在了研究所最醒目的公告栏上。
陆向真名字后面,紧跟着一行崭新的职务:沈阳金属研究所材料性能研究室副主任,负责主持工作。一颗闪亮的二等功奖章,由沈屹亲自别在了她工装左胸的位置上。
食堂破天荒地飘出了久违的猪肉炖粉条的浓郁香气,每人还额外分到了两个白面馒头。
王世钧啃着馒头,激动得语无伦次,拉着每个人絮叨着陆向真在显微镜前“走火入魔”的种种事迹。何沁安静地坐在陆向真旁边,将最大的一块肉夹到她碗里,嘴角噙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陆向真看着胸前沉甸甸的奖章,听着周围真诚的祝贺,感觉像踩在云端,几个月积压的疲惫和此刻的荣耀交织在一起,让她有些恍惚。
升职带来的不仅是荣誉,更是排山倒海般压过来的新责任。
材料性能研究室百废待兴,基础薄弱,人手短缺,一堆亟待梳理的旧项目和雪片般飞来的新任务,几乎要把新上任的陆副主任淹没。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沈屹带着技术处的两名干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材料性能研究室的实验室门外。例行抽查,突击检查工作进展和实验室安全。
原本有些嘈杂的实验室瞬间鸦雀无声。正在忙碌的年轻技术员们如同被按了暂停键,一个个挺直腰板,屏住呼吸,目光敬畏地追随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沈屹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台设备、每一份记录。他步履沉稳,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凝滞了。技术处干部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他径直走向最里面那张堆满了样品、图纸和记录本的工作台。
陆向真正伏在那里,左手拿着一个放大镜,右手捏着一支铅笔,在一张摊开的金相图谱上飞快地勾画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个晶粒异常长大,跟回火温度梯度肯定有关。冷却速率……”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骤然降临的寂静和那道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毫无所觉。
沈屹在她工作台前站定,目光落在她因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潦草狂放的演算笔迹上。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那片杂乱图纸的上方,轻轻晃了晃。
意图很明显:领导视察,请抬头汇报。
然而,陆向真的全部心神都被图谱上那个异常晶粒死死抓住了。
那只晃动的手在她高度集中的视野里,就像一只不知死活的、非要往精密仪器里钻的苍蝇。
“啧。”她极其不耐烦地咂了下嘴,头都没抬,左手像驱赶蚊子一样,极其自然又带着点暴躁地朝那只碍事的手挥了过去,“别搞!没看见正算到关键地方吗!”
啪!
她的手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沈屹的手腕上。
空气彻底凝固了。
跟在沈屹身后的技术处干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脸色煞白,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旁边的何沁猛地攥紧了手里的记录本,王世钧更是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样品摔了。
整个实验室落针可闻,只剩下煤炉里煤块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被拍开的沈屹,动作明显顿住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被攻击的手腕,又看看眼前那颗依旧埋在图谱里、对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毫无所觉的脑袋。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沈屹缓缓收回了手。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颗依旧沉浸在工作里的脑袋,然后转身,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走向下一个工位。技术处干部如蒙大赦,赶紧抹了把冷汗跟上。
直到沈屹的身影消失在实验室门口,那股冻结空气的威压才倏然散去。众人这才敢大口喘气,互相交换着劫后余生的眼神。何沁快步走到陆向真身边,用力捅了她胳膊一下。
“嗯?”陆向真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被打断思路的不爽,“干嘛?”
“沈所长刚才来抽查了!”何沁压低声音,带着点后怕。
“啊?”陆向真眨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好像是有只手在她眼前晃……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白了,“我刚才,是不是……”
何沁看着她那副“我死定了”的表情,想起沈屹最后那个微妙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干活吧。沈所长没说什么。” 她心里却补了一句:只是被你像拍苍蝇一样拍了一下而已。
陆向真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随即又立刻被图谱上的问题吸引了回去,把刚才的惊魂一刻抛到了脑后。
工作!工作才是王道!阎王……呃,沈所长看起来也没那么小气嘛?
新官上任的亢奋和堆积如山的工作,让陆向真彻底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白天泡在实验室和办公室,晚上抱着一堆资料和俄文书籍回宿舍,常常熬到后半夜。
这天晚上,为了啃透一份关于新型耐热合金的俄文资料,她又熬到了凌晨三点多。
闹钟在清晨六点半准时发出尖锐的嘶鸣时,陆向真感觉自己像是被大运碾过,全身的骨头都在哀嚎。
“唔……”她痛苦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内心疯狂咆哮:昨天计划得明明白白,早上起来还能从容吃个早饭,本来轻轻松松游刃有余!结果呢?又是匆匆忙忙!连滚带爬!陆向真你个废物。
陆向真强大的意志力终于战胜了沉重的眼皮。
她挣扎着坐起来,眼睛半闭着,凭着肌肉记忆开始往身上套衣服。工装扣子系歪了一颗,袜子好像也不是同一双?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一把抓起床头那顶藏蓝色的工人帽,胡乱往脑袋上一扣,抓起装着饭盒和资料的帆布包就往外冲。
冲出宿舍楼大门,清晨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让她清醒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抬手正了正帽子,却摸到了帽檐后面——帽子戴反了!
她内心哀嚎,手忙脚乱地想把帽子转过来。
就在这狼狈不堪的时刻,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好巧不巧地从通往所领导办公区的岔路上拐出来。
墨蓝色的笔挺制服,风纪扣一丝不苟,正是沈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陆向真脑子里“嗡”的一声,手还僵在反戴的帽子上,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地翘着几缕,工装领口歪斜,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瞬间烧得滚烫。
她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严厉的训斥:“陆副主任,身为研究室负责人,带头迟到,仪容不整,成何体统!”
啊……不要啊……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并未降临。
沈屹的目光在她反戴的帽子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她眼下的青黑和略显凌乱的衣着,最后落回她写满“完蛋了”的脸上。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目光深沉难辨。
你不要不说话啊。
领导你说句话啊。
就在陆向真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
“下次早点。”
只有四个字。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迈开长腿,朝主楼方向走去。
陆向真呆立在原地,寒风卷着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她脸上。
她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就这样?没有训斥?她看着沈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主楼门内,才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把帽子转正,拢了拢乱发,也朝着材料楼的方向小跑起来。心里充满劫后余生的庆幸。
材料性能研究室的工作千头万绪,设备短缺始终是最大的掣肘。
那台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蔡司,在超负荷运转下,精度和稳定性都在肉眼可见地下降。
这天,陆向真带着一个刚分来的年轻技术员小张,尝试分析一批新到的坦克发动机曲轴用钢的早期疲劳裂纹源。
这种分析对显微镜的景深和分辨率要求极高。老蔡司颤巍巍的调焦旋钮和模糊的视野,让操作变得异常艰难。
“陆主任,您看这个位置……”小张指着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区域,小心翼翼地说。
陆向真俯下身,眼睛几乎贴到目镜上,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那该死的旋钮。
视野里的图像像蒙着一层浓雾,裂纹的尖端若隐若现,就是无法清晰捕捉。
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
“再往左微调一点……一点点……啧!”她屏住呼吸。
就在这时,调焦旋钮内部发出一声轻微的、令人绝望的“咔哒”声,紧接着整个视野猛地一跳,彻底糊成了一片马赛克!
“该死!”陆向真低骂一声,直起身,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长时间的憋气和挫败感让她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
“陆主任!”小张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