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持枪卫兵的巡逻似乎更频繁了。
向真无暇他顾。副组长的任命和沈屹那句“打开这扇门的关键钥匙”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虽然她心态一向很好,但该有的担子还是有的。
她几乎将实验室当成了第二个家。白天,她和王世钧泡在冶炼模拟试验的小炉子旁,尝试着不同配比的铝脱氧、甚至大胆提出尝试极其稀缺的稀土元素。
晚上,她在灯下反复研读那些俄文译稿和内部简报。困极了,就伏在桌上眯一会儿,炉火微弱的噼啪声是唯一的陪伴。
“硼……硼的含量是关键变量之一……但苏联原品里的含量似乎控制在一个非常狭窄的窗口……”她几乎是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头微微仰起,双目失神,喃喃自语,“还有这种钉扎效应……如果能在晶界形成稳定的化合物颗粒……”
一个大胆的假设在她脑中逐渐成型。
在这个她即将抓住那丝灵光的关键时刻,研究所的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
风言风语开始在小范围流传——沈屹主导的、被视为研究所未来重点方向的装甲钢项目,被匿名举报了!
举报信的核心内容直指沈屹:
1. 独断专行,压制不同意见:指责沈屹为了推行自己看好的晶界强化路线,压制所内其他技术路线(尤其是一些老专家提出的、更稳妥但进展缓慢的方案),搞一言堂。
2. 好大喜功,浪费国家资源:批评沈屹将大量宝贵的研究经费和稀缺的实验材料投入到一个由“来历不明、经验浅薄”的年轻女同志主导的、“风险极高、前景不明”的方向上,是拿国家财产冒险,追求个人政绩。
3. 任人唯亲,破坏团结:影射沈屹破格提拔陆向真担任副组长,是排斥异己、扶持亲信的行为,导致项目组内部和所内其他部门产生不满,破坏了研究所的团结协作氛围。
这份措辞严厉、极具煽动性的举报信,不仅送到了所党委,据说还直接捅到了更上一级的军工主管部门。
其目的显而易见:打掉沈屹的锐气,否定晶界强化技术路线的价值,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将沈屹调离或边缘化,让刘明远一派重新掌握研究所的技术主导权。
是的,虽然是匿名举报,但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是刘副所长干的。
沈屹在食堂接到并匆匆离去的那个密封文件袋,正是上级转来的这份举报信副本以及要求严肃核查的批示。
压力压向沈屹和他力推的项目组。孙组长忧心忡忡,连王世钧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凝重。何沁依旧沉默,但整理数据时下笔更重了几分。
“沈主任……”向真在一次汇报后,忍不住担忧地看向沈屹。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白热化的斗争。
沈屹的脸色比平时更冷硬,已经完全阎王化了。
他抬手止住了向真的话:“做好你的事。天塌不下来。真金不怕火炼,数据会说话。”
陆向真肃然起敬,将所有的担忧和压力都转化成了更疯狂的工作动力。
终于,在一次关键的微量铝脱氧结合精确控温的试验后,她在那台老蔡司下看到了期盼已久的景象!
在新制备的仿制品样块的晶界腐蚀区域,那些深浅不一的坑洼和扭曲的胡须状凸起显著减少了!晶界呈现出一种更接近苏联原品的、相对均匀平滑的沟壑状!同时,初步的冲击韧性测试数据也同步传来——韧性指标提升了近百分之十五!虽然距离苏联原品还有差距,但这是一个质的飞跃!证明她的思路完全正确,晶界强化的路径是可行的!
“孙组长!成了!有重大突破!”向真第一时间将密封好的报告交给了孙继廷。
孙继廷看着报告里清晰的数据和对比图,用力一拍桌子:“好!太好了!小陆,你立了大功!我马上去找沈主任!”
当这份热气腾腾的报告被孙继廷郑重地放在沈屹的办公桌上,并详细汇报了突破性进展时,沈屹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他仔细翻阅着报告,目光在那些关键数据和金相对比照片上久久停留,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好。非常好。”沈屹说,“这份报告,来得正是时候。”
他立刻带着这份报告和报告里详实的数据,亲自向上级部门进行了汇报。
面对举报信的质疑,他没有过多的辩解,而是用陆向真团队取得的这份突破性成果说话。
一切质疑在事实面前不攻自破。
上级部门在核实后,不仅完全肯定了沈屹的技术路线和领导能力,更对向真及其团队的贡献给予了高度评价。
风暴迅速平息。
举报信事件的结果很快明朗:经核查,举报内容多属不实之词,夸大其词,其动机被认定为内部技术路线之争引发的恶意倾轧。
负有主要责任的刘明远副所长,因“在重大军工项目攻关关键时期,不能团结同志,散布不实言论,干扰正常科研秩序,造成不良影响”,被上级严厉批评并调离沈阳金属研究所,另行安排工作。
同时,鉴于沈屹在压力下坚持正确方向、领导项目取得关键突破的卓越表现,以及揪出内部不稳定因素的果断,上级正式任命沈屹同志兼任沈阳金属研究所副所长。
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终于结束了。
腊月的寒风愈发凛冽,年关将近。
研究所大院里也挂起了零星的红色剪纸,贴上了“欢度春节”、“增产节约、抗美援朝”的标语,但比起王世钧口中去年锣鼓喧天、扭秧歌踩高跷的热闹,今年显得格外肃静简朴。
“前线还在打仗,咱们后方也得勒紧裤腰带,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王世钧一边帮着向真贴窗花,一边感慨,“去年这时候,所里可热闹了,食堂还能包顿饺子呢。”
向真贴好最后一个窗花,看着红纸在玻璃上折射出一点暖光,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她给鞍钢的陈总工、李秀兰、王铁柱都写了信,报了平安,也简单提了提工作上的进展(能说的部分)。
前世实验室里和同门插科打诨、一起吐槽老板的日子,已经变得模糊又遥远。她是孤儿,前世今生都是,此刻竟找不到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可以思念。
所里组织的除夕联欢会,安排在除夕前一夜。食堂简单布置了一下,长条凳围出场地。节目不多,但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蓬勃与真挚。有工人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有年轻技术员表演的快板书《保家卫国搞生产》。
轮到向真所在的第三项目组时,孙组长被大家起哄推了上去。
他硬着头皮,唱了一首跑调的陕北民歌,引得大家善意的哄笑。
气氛正热时,不知谁喊了一句:“陆副组长来一个!咱们的晶界专家不能光会看显微镜啊!”
向真瞬间成了焦点。她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不行不行,我真不会……”
“来一个!来一个!”起哄声更响了,连何沁的嘴角都微微弯了一下。
推脱不过,陆向真被王世钧半推半就地弄到了中间被当作舞台的空地上。她急中生智,想起大学军训时学的一首简单的军歌《打靶归来》。她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紧张导致的微颤,调子倒是没跑太远。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歌声落下,食堂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和笑声。
“好!陆副组长唱得好!”
“再来一个!”
向真摆着手捂着脸逃回了座位,心还在怦怦跳,心想你们为了让我唱歌真是连耳朵都不要了,抛弃良心啥话都说得出来。
沈屹坐在前排领导席,目光落在她逃离舞台时那泛红的耳根上。
最后一个节目,是所里特意从军区文工团请来的慰问演出——一段革命芭蕾舞剧《白毛女》的选段“喜儿独舞”。扮演喜儿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演员,舞姿凄美动人。
然而,当音乐转换,灯光聚焦在另一位男舞者身上时,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下来。
那是一位扮演剧中青年农民的男演员。他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俊朗,眉眼间自带一股英气与蓬勃的生命力。随着激昂的乐曲响起,他的动作舒展矫健,充满了力量感与韧性。
一个干净利落的大跳,如同搏击长空的雄鹰;紧接着一个充满爆发力的腾空劈叉,落地时轻盈无声,却又带着千钧之势。
“好!”不知是谁带头喝了一声彩,掌声雷动。
向真看得目不转睛,完全被那充满力与美的舞姿吸引住了。她不懂芭蕾,但那种喷薄而出的生命力、那种为信仰而战的纯粹力量感,深深打动了她。
她忍不住低声赞叹:“真厉害,这身段,这动作……好漂亮。”
她看得专注,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浑然不觉身边的气温似乎降低了几度。
沈屹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前排侧面。他原本也在看着舞台,但当陆向真毫不掩饰的赞叹低语清晰地落入他耳中时,他整个人僵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拍了拍旁边吞云吐雾的所长同志的肩膀,叫他响应作风建设,不要在同志们都在的场合吸烟;要不就出去抽。
联欢会结束,人群散去。有家室的都匆匆赶回自己的小家。研究所的大院很快冷清下来,只剩下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陆向真裹紧厚厚的棉袄,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慢悠悠地往宿舍走。
联欢会结束了,同事们回家过年了,给鞍钢朋友的信已经寄出去了,对前世的思念也只是一闪而过。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深沉的东北暗夜和这无边的寒冷。
“陆向真。”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回头一看,沈屹不知何时也走出了会场,正站在几步开外的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
“沈所长。”陆向真连忙站定,心头警铃微作,下意识地想拉开距离。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冷面阎王兼新晋副所长,该不会是来检查工作或者训话的吧?
沈屹走近几步,在她面前站定。他的目光落在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上。
“信都寄出去了?”他问,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
陆向真愣了一下,点点头:“嗯,寄给鞍钢的几位同志了。”
“嗯。”沈屹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他看着远处研究所主楼上零星未熄的灯火,忽然开口:“所里资料室新到了一批俄文原版的《金属物理》和《合金热力学》,莫斯科去年刚修订的。我让人留了一套在值班室,明天你去拿。”
“谢谢沈所长。”她回答。
他看着她闪亮的眼睛,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很快又抿成直线。
“走吧,回宿舍。外面冷。”他很自然地转身,与她并肩走在清冷的雪路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陆向真抱着胳膊,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高大沉默的身影。路灯将他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少了白日的冷硬,多了几分沉静。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至少,他送的书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沈所长,您也不回家过年吗?”陆向真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道。问完又有点后悔。
沈屹:“家?”
他目光掠过远处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无波,“我吃百家饭长大,村子早被日本人屠了。没有家可回。研究所,就是家。”
向真有些沉默,有些同样孤身一人的同病相怜。
两人都安静地走着,一时只有踩雪的簌簌声,气氛却不再像最初那般僵硬。
快到陆向真宿舍楼下时,沈屹停下脚步。
“陆向真。”他叫住她。
陆向真回头。路灯下,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询问。
沈屹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专注,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装甲钢的难关,一定要在今年啃下来。你的担子很重,但……我相信你。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
“是!沈所长,我一定全力以赴。”
沈屹微微颔首,目光在她冻得微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早点休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陆向真微怔,也轻声回道。
她转身上楼。
推开冰冷的宿舍门,室内寒意更重。
向真烧起炉子,等着屋子暖起来的时候,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寂静的夜空,和远处城市里,点缀着的连绵的灯火。
她搓了搓冻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气。
明年,又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