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真撑着桌子,终于站稳了。
她摆摆手示意没事,但心头的火气却蹭蹭往上冒。
她拿起放在旁边准备做腐蚀试验的一个搪瓷样品杯,里面装着配好的腐蚀液,想往里面的实验桌上放,动作却因为情绪激动而失了分寸。
“哐当——哗啦!”
样品杯脱手而出,重重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搪瓷碎片和淡黄色的腐蚀液瞬间四溅开来,刺鼻的气味弥漫开。配制好的溶液,顷刻间化作一滩狼藉的污水。
陆向真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看着自己沾上了腐蚀液点子的裤脚,再看看那台罢工的老蔡司。
几个月来积压的疲惫、设备落后的憋屈、还有对研究进展的焦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沮丧猛地攫住了她。迅速清理好了腐蚀液污水后,她让小张出去。
人走了,实验室里空无一人,她靠着冰冷的实验台,慢慢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了头,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副主任,什么晶界专家,连台像样的显微镜都没有!这破条件,怎么搞研究?!
好崩溃,好崩溃啊。想尖叫——
就在这压抑的低潮时刻,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
沈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显然是听到了动静。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报废的样品杯和颓然坐在地上的陆向真,以及那台彻底罢工的老蔡司。
他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没有询问,没有责备。他直接转向身后门外的助手,声音沉静,带着力道:
“去总库房。调那台蔡司的APO级金相显微镜过来,德国战利品编号G-47那台。就说我批的,立刻,马上。”
门外的助手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激灵:“是!沈所长!”转身就跑。
坐在地上的陆向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泪水还模糊着她的视线。
德国蔡司的APO级?战利品库里的顶级货?!他竟然……
沈屹的目光落在她沾着泪痕和灰尘的脸上,他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对着她,点了下头,仿佛在说:设备给你,剩下的,靠你自己。
他转身离开了实验室,留下一个挺拔而可靠的背影。
陆向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看报废的样品杯,吸了吸鼻子,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
一股新的力量从心底涌了上来。她撑着实验台站起身,叫门外的人进来。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坚定:
“小张,准备新样品和试剂……等新显微镜一到,我们重新开始。”
沈屹的特批像一道闪电,那台德国蔡司顶级金相显微镜很快被小心翼翼地安装进了材料性能研究室的实验室。
它沉重的金属机身,清晰锐利的成像,稳定顺滑的操作手感,让陆向真和她的团队如获至宝,工作效率瞬间飙升。
感动。
没有人不爱新显微镜。
然而,新的挑战接踵而至。
时间流逝,随着朝鲜战场进入残酷的拉锯阶段,前线对武器装备的需求与日俱增,压力层层传导到后方。
苏联方面加大了技术援助的力度,一批新的苏联专家抵达了沈阳金属研究所,负责指导几个关键军工材料项目的加速推进。
其中一位名叫伊万·彼得罗维奇的冶金工程师,被指派协助材料性能研究室,解决一种新型坦克炮塔用铸造装甲钢的废品率过高问题。
彼得罗维奇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的棕色胡子,眼神带着斯拉夫人特有的深邃和不易接近的倨傲。
他到来的第一天,就在沈屹、陆向真以及几位所内资深工程师的陪同下,视察了生产车间和实验室。
他翻阅着中方提供的工艺记录和废品分析报告,眉头越皱越紧,嘴里不时发出不满的“啧啧”声。
“同志们,”彼得罗维奇停下脚步,将手中的报告卷成一个纸筒,敲打着自己的掌心,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说道(旁边有翻译同步转述),“问题很明显!你们没有严格按照我们伟大的苏联专家制定的工艺规程执行!看看这里,热轧温度区间,我们规程上写得很清楚,是1150℃到1180℃!可你们的记录呢?1120℃到1160℃?简直是乱来!”
他挥舞着纸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科学是严谨的!规程是经过无数次验证的真理!偏离规程,就是失败的根本原因。立刻,全面调整,必须一丝不差地执行我们提供的温度参数!否则,废品率不可能降下来。”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绝对正确”的光环。在场的几位中方老工程师面面相觑,虽然心里觉得温度区间调高那么多似乎不妥,但在苏联老大哥的权威面前,一时竟无人敢提出异议。沈屹眉头微蹙,目光深沉,没有立刻表态,似乎在权衡。
整个车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工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技术员们屏住了呼吸,目光都聚焦在中央。彼得罗维奇环视一周,对自己话语造成的效果似乎颇为满意,下巴微微抬起。
就在这片被权威笼罩的寂静中,一个身影从一堆废钢锭样品后面站了起来。
是陆向真。
她头发胡乱地用一根铅笔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身上那件半旧的藏蓝色工装袖口,赫然被酸液烧蚀出几个焦黑的破洞。她手里捏着一块刚刚敲下来的废钢断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的眼睛像着了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连日来用那台德国蔡司反复观察分析积累的数据和疑惑,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脑海中冲撞。
彼得罗维奇那番“绝对正确”、“一丝不差”的论调,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放屁!”
一句低吼从她牙缝里挤出来,声音不大,却刺破了现场的沉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彼得罗维奇和沈屹。
连日来实验的失败让向真再也忍受不了这个毛子的高傲和胡言乱语。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一步踏前,几乎撞到彼得罗维奇面前。
“热轧温度绝对藏了猫腻!”她完全无视了对方高大的身躯和权威的身份,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起来,带着一种现代科研狗穿越时空、面对技术壁垒时特有的、不管不顾的愤怒,“老毛子故意模糊奥氏体化区间。1150℃到1180℃?你们规程上写的这个范围,根本就是故意挖的坑。在这个温度区间上部长时间保温,会导致原始奥氏体晶粒严重粗化。后续冷却过程中必然析出粗大的魏氏组织铁素体。”
她越说越快,语速像机关枪,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火星,混合着专业术语的怒火劈头盖脸砸向一脸错愕的彼得罗维奇,连一旁经验老道的的翻译都有些措手不及:
“看看这断口!”她将手中那块废钢断口几乎怼到彼得罗维奇的眼前,“可笑!晶粒粗得像砂砾!典型的沿晶脆性断裂!这就是你们‘绝对正确’的规程指导下生产出来的垃圾?韧性跌到谷底,不裂才怪。你们提供的是个陷阱参数!故意留一手?还是技术傲慢到连基本的热力学常识都喂狗了?!”
她的暴言如同惊雷,炸得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彼得罗维奇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浓密的胡子气得直抖,指着陆向真:“你……你……无理!污蔑!”
沈屹的瞳孔骤缩,紧紧锁住状若疯狂的陆向真。
就在彼得罗维奇要爆发之际,陆向真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倒吸冷气的举动。
她猛地从旁边一个技术员手里扯过记录本,嗤啦一声,狠狠撕下一页写满了演算公式和潦草批注的记录纸。
她看也不看苏联人,拔出后脑头发里的铅笔,在纸上狂写了几句话,转身,跨到沈屹面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扬起手,啪地一声,将那张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写满了狂草般公式和愤怒质询的纸,用力拍在了沈屹笔挺制服的左胸口!
纸张拍击的声音在死寂的车间里异常清晰。
“沈屹。”她直呼其名,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是保证书。给我半吨废钢渣。给我一炉实验钢。就在这里,现在。我证明给你看,科学没有神坛。”
她的目光如火炬,穿透沈屹深沉的眼眸,燃烧着不容置疑的信念。
时间仿佛凝固了。
彼得罗维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向真说不出完整的话。中方工程师们目瞪口呆。工人们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屹胸口那张微微颤动的纸上,以及他面前那个头发散乱、袖口破烂、却像一柄出鞘利剑般挺立着的年轻女科学家。
沈屹垂眸,目光落在那张拍在自己胸口的纸上。狂放的字迹,力透纸背的公式,还有那些带着火药味的批注。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沈屹抬起手。他没有去拂开胸口那张纸,而是用指尖,轻轻压住了它颤抖的边缘。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愤怒的彼得罗维奇,扫过惊疑不定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陆向真那双燃烧着火焰、毫不退缩的眼睛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车间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