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的风,刮在脸上像带着细小的砂纸。
向真裹紧了身上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眯着眼,从吉普车敞开的车窗望出去。车窗外,是望不到边际的灰黄。
吉普车在颠簸的简易公路上扬起滚滚烟尘,如同一条土黄色的长龙。
车轮碾过碎石和坑洼,车身剧烈地摇晃着,每一次颠簸都让人的骨头缝里都在发酸。
同车押送设备和资料的两个年轻技术员小刘和小张,早已在持续的摇晃和窗外单调得令人绝望的景色中昏昏欲睡,脑袋随着车身的摆动一点一点。
只有陆向真始终清醒。
她坐得笔直,目光穿透车窗玻璃上厚厚的尘土,投向远方那片被低矮灰云压着的、莽莽苍苍的戈壁滩。
时间过得飞快。
在沈阳金属研究所,她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彻底投入了新的战场。
她主持的材料性能研究室,规模扩大了近一倍,手下汇聚了一批从全国高校抽调来的尖子生和所里自己培养的骨干。
何沁成了她最得力的副手,王世钧也独当一面,负责一个重要的耐热涂层子项目。
他们啃下了几个硬骨头,新型耐热合金在航空发动机涡轮叶片上的应用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所里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去年年底,她被正式任命为材料性能研究室主任。
升职、表彰、日益繁忙的会议和雪片般飞来的协作请求……日子被填充得满满当当。
然而,有些事不会随时间变化,反而历久弥坚。
那次去北京向五机部副部长周振邦汇报高温合金项目后续进展便是。
向真的汇报任务完成,走出那座森严的大楼,站在车水马龙的长安街上,她看着街上步履匆匆的人们,看着远处巍峨的紫禁城角楼在秋阳下泛着金光,心里某个角落,忽然有个声音在低语:
他就在这里。
她甚至知道他的办公地点大概在哪个方向。只要她想,可以找到传达室,编一个沈阳所公干的名义,或许就能见到他。
可是有什么必要呢?
她的出现,只会给他带来伤害。
没有意义。
在最初的震惊后,她没有把他离别时的剖白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不会那么做。
吉普车猛地碾过一个深坑,剧烈的颠簸将陆向真从短暂的失神中猛地拽回现实。车身几乎弹跳起来,后座的小刘被撞醒,迷糊地揉了揉眼睛。
“陆主任,还没到吗?”小刘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茫然。
“快了。”向真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看到前面那片隐隐约约的建筑影子了吗?还有那些竖着的、像烟囱一样的家伙。”
小刘和小张都努力探头望去。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在灰蒙蒙的天幕和土黄色大地交界之处,一片低矮、方正的建筑轮廓如同匍匐的巨兽,隐约可见。
几根异常高大、笔直刺向天空的圆柱体结构,沉默地矗立着,带着一种工业时代特有的冷硬和神秘。更远处,似乎还有巨大的穹顶建筑,在稀薄的日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微光。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随着那片轮廓的清晰而弥漫开来。
那是代号“金银潭”的绝密基地,共和国未来国防心脏的所在地。而他们此行的使命,就藏在那片神秘的建筑群里——代号“铸剑”,研制用于核反应堆核心燃料包壳的锆合金管材。
任务是在半个月前,由沈阳所党委书记和一位穿着没有标识军装的中年人——后来知道是基地保卫部的负责人——在极度保密的环境下,直接向她下达的。
“陆向真同志,”书记的语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国家需要你,需要你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工作,带领一支精干的技术队伍,奔赴西北基地。任务代号‘铸剑’,目标是攻克核反应堆燃料包壳用锆-2合金管的自主制备工艺。这是……卡在我们喉咙里的一根刺,是关系到两弹一星工程能否顺利推进的关键瓶颈!”
那位军人补充道:“基地条件艰苦,保密要求极高。你们将切断与外界的一切非必要联系。铸剑者,这是你在基地的代号。从现在起,直到任务完成或上级解除命令,陆向真这个名字,只存在于档案里。”
锆合金管。
陆向真的心脏在那一刻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巨大挑战点燃的、近乎战栗的兴奋。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锆金属,因其极低的热中子吸收截面和良好的耐高温水腐蚀性能,是唯一能胜任核反应堆核心燃料包壳的材料。而将其加工成尺寸精度要求极高、性能绝对可靠的薄壁管材,其难度堪称材料加工领域的珠穆朗玛峰。目前,只有极少数国家掌握这项技术,且它们对共和国实行着严密封锁。
图纸、资料、工艺参数……一切都是空白。只有几小段通过各种特殊渠道艰难获取的、来自苏联的锆-2合金样品管,被密封在铅盒里,像圣物一样传递到她手中。
冰凉的触感,光滑致密的金属表面,却蕴含着足以毁灭一切的高温。
“保证完成任务。”她站起身,决心道。
-
吉普车终于驶近了那片神秘的建筑群。
高耸的、布满铁丝网的围墙,荷枪实弹、表情冷峻的哨兵,一道道需要严格查验证件和介绍信才能通过的关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机油和金属冷却液的独特气味,以及无处不在的、令人神经紧绷的肃穆。
他们的目的地是基地东南角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材料研究分部。
几排低矮的红砖平房围成一个“口”字形,中间是一片压实的土地,算是院子。几间更大的、像是车间厂房的建筑矗立在平房后方,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机器的轰鸣。
而在这些建筑的外围,靠近戈壁滩的方向,则扎着一片灰绿色的帆布帐篷,在风中微微鼓荡。
一个穿着军装、约莫四十多岁、脸庞黝黑精瘦的男人快步迎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工装或军装的年轻人。
“是沈阳来的陆向真同志……哦不,铸剑者同志吧?”男人伸出手,笑容朴实,带着西北口音,“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我是材料分部的临时负责人,也是基地后勤处的,叫赵大柱,大家都叫我老赵。”
“赵处长,您好。”陆向真与他握手,感受到对方掌心厚实的老茧,“以后就是并肩作战的同志了,叫我老陆或者向真都行。”
“那可不行,规矩就是规矩,铸剑者就是您的代号。”老赵很坚持,随即指了指身后的红砖房和那片帐篷,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实在对不住啊。基地建设任务太重,到处都在抢工期。咱们材料分部这排平房,是实验室和办公室,刚勉强能投入使用。这住宿……”
他指了指那片帐篷,“只能先委屈大家伙儿住一阵子帐篷了。新的宿舍楼正在打地基,最快……也得明年开春才能住进去。”
小刘和小张看着那片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的帐篷,脸上都露出了点苦色。陆向真却神色如常,眼前这点困难根本不算什么。
“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赵处长费心了。”她平静地说,“设备呢?我们带来的核心设备和资料需要尽快安置调试。”
“都安排好了!”老赵连忙点头,“专门腾出了一间大实验室,恒温恒湿间也在加紧调试。你们先安顿一下,吃点东西,我马上带你们过去。”
所谓的安顿,极其简单。
几个人被分配到相邻的两顶帐篷里。帐篷不大,里面是泥土地面,中间挖了一道浅浅的排水沟。两边用木板和砖头垫高,铺上粗糙的草垫子,就算是床了。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帆布的腥气。个人物品几乎没有地方放,只能堆在床脚。
小张看着自己那床铺在草垫子上的薄被褥,又摸了摸冰凉的木板,小声嘀咕:“这晚上……不得冻成冰棍啊?”
“少废话,”小刘年纪稍大,瞪了他一眼,“陆主任都没说啥,轮得到你叫苦?赶紧收拾,别耽误正事。”
陆向真把自己的藤箱塞到床板下,只拿出笔记本、钢笔和一个陈旧的搪瓷缸。
她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的家,目光落在帐篷一角挂着的、用旧报纸糊住缝隙的小窗户上。报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条件比她预想的还要差一点,但没关系。她真正的战场在实验室里。
简单啃了两个冷硬的杂粮窝头,喝了点热水,陆向真就催促着老赵带他们去实验室。
材料分部的核心实验室是由一个高大的旧机库改造的,空间很大,但空旷得有些瘆人。水泥地面冰冷坚硬,高高的屋顶下,只有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线。几台笨重的、漆皮剥落的老式机床和一台巨大的空气锤孤零零地立在角落。
最显眼的是实验室中央,那台刚刚安装到位、被保护罩半遮半掩的真空自耗电弧炉——这是熔炼锆合金的关键设备,也是他们从沈阳千里迢迢运来的核心家当之一。
旁边,一台同样崭新的西德产精密轧管机还在进行最后的线路调试,几个穿着工装的技术员围着它忙碌。
空气里弥漫着焊锡、机油和新设备特有的金属气味。
冷,深入骨髓的冷,这空旷高大的厂房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窖。
“条件有限,保温还在弄。”老赵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电力供应也紧张,大功率设备得错峰使用。不过,设备基本都到位了,沈阳运来的精密仪器都安置在那边隔出来的恒温间里。”
他指了指实验室一侧用砖墙和玻璃隔出来的几个小间。
陆向真点点头,顾不上寒冷,立刻走向那台真空自耗电弧炉。
她仔细检查着设备的安装情况,接口、阀门、真空泵组、冷却水循环系统……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锆金属活性极高,熔炼必须在高真空环境下进行,任何微小的泄漏或操作失误,都可能导致整炉金属氧化报废,甚至引发事故。
“真空度测试做过了吗?”她问负责设备安装的一个老师傅。
“做过了,陆工。”老师傅很认真,“按规程抽了三次,极限真空度能达到10^-3帕,保压性能也达标。就是这冷却水……”他指了指通向炉体的粗大铜管,“基地深井打上来的水,碱性大,硬度高,长期用恐怕对炉体和坩埚有腐蚀,得想办法处理。”
陆向真蹙了蹙眉。
水处理,这又是一个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锆合金的熔炼和后续加工,对水质的要求近乎苛刻。
“记录一下,列为优先解决项。”她对跟在身边的小刘说,又转向老师傅,“辛苦了。后续的电极压制、烧结设备什么时候能调试好?”
“电极油压机明天就能通电试车,烧结炉的温控系统还有点小问题,正在攻关,估计还得三五天。”老师傅回答。
陆向真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
熔炼前的准备工作千头万绪:海绵锆原料的预处理,如去氢、破碎、分级,合金添加元素的精确配比和制粉、自耗电极的压制和真空烧结……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时间不等人。”她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响,“小刘,小张,你们俩协助设备组,尽快把所有熔炼前处理设备调试到位,制定详细的操作规程和安全手册。我去看看原料。”
存放原料的仓库就在实验室隔壁。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金属粉尘味混合着防锈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仓库里堆放着一些常见的钢铁材料,角落里,几个贴着醒目标签的铅皮箱子格外显眼。
打开箱子,里面是分装在厚塑料袋里的灰黑色海绵锆颗粒。陆向真戴上白棉手套,小心地抓起一把。颗粒大小不均,颜色深浅不一,手感有些涩。她捻动手指,细小的粉末簌簌落下。
“这批海绵锆,是从湖南新晃那边运来的第一批工业级产品。”老赵在一旁介绍,“纯度标称是99.7%,但具体杂质含量,尤其是氢、氧、氮这些气体杂质的控制水平……基地化验室那边刚建立,数据还没完全出来。”
陆向真眉头锁得更紧。海绵锆是锆合金的源头。其纯度、粒度分布、特别是气体杂质含量,直接决定了最终合金管的性能和成败。99.7%的工业级?这离核级锆材的要求差距太大了。她想起那几小段苏联样品管光滑致密、银亮如镜的表面,再看看手中这粗糙暗淡的海绵锆颗粒,心头沉甸甸的。
“杂质是魔鬼。”她低声说,像是在告诫自己,也像是在提醒身边的人,“尤其是氧和氮。它们会像钉子一样扎在锆的晶格里,让材料变脆,让管子在水里泡久了就千疮百孔。我们必须把它们揪出来,赶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陆向真和她的铸剑小组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一头扎进了这场与时间、与未知、与恶劣环境的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