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坐标的物理量标注被刻意隐去了。但那道曲线,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她带领团队,在那台西德高温蠕变持久试验机上,历时一千多个小时,最终获得的那条标志着项目成功、合金性能达到国际先进水平的“应力-断裂时间”曲线!
每一个关键转折点,每一个代表材料抵抗蠕变能力的平台,都被精准地复刻在这张描图纸上。线条流畅而稳定,带着绘图者一丝不苟的专注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确。没有文字,没有署名,只有这道沉默的、承载着他们共同奋战过的日日夜夜、承载着胜利与汗水的曲线。
像一份沉默的勋章,又像一曲无声的挽歌。
向真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道墨线,心脏酸胀得无法呼吸。他记得!他记得这条曲线!记得他们共同熬过的那些艰难时刻!
为什么?为什么连告别都没有?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拉开门就冲了出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哪怕只是说声再见!
她冲进车棚,推出她那辆半旧的二八式飞鸽自行车。
她跨上车座,用尽全力蹬了起来。车轮在通往城区的坑洼土路上颠簸疾驰。她越蹬越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风在耳边呼啸,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得她眼眶酸涩发热。她只知道,他乘坐的那辆送他去火车站的吉普车,刚走不久。她必须追上他!不是为了挽留,不是为了改变什么,只是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她欠他一句郑重的道别,一句真诚的祝福!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单薄的白衬衫贴在背上。自行车在并不平坦的碎石路上颠簸着,链条不堪重负地呻吟。她咬着牙,拼命蹬着,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延伸向远方的道路。
终于,在研究所通往城区的主干道一个上坡的拐弯处,她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墨绿色苏制嘎斯吉普车。
它正停在路边,引擎盖掀开着,司机小李正满头大汗地趴在车头检查,一脸焦急。沈屹站在车旁的路基上。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中山装,身姿挺拔,侧脸在夕阳的勾勒下显得有些模糊。
陆向真猛地捏住刹车,轮胎在碎石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她跳下车,自行车哐当一声倒在路边。她顾不上扶,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朝着那个身影跑了过去。
“沈屹!”
她的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带着喘息和嘶哑。
沈屹闻声,倏然转过身。
当看清那个逆着夕阳、气喘吁吁跑来的身影时,他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淹没——有愕然,有瞬间燃起又被他强行压下的微光,最终都化作了深沉的、如同暮色般的静默。
他就那样站着,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她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在夕阳下闪烁着水光、直直望向自己的眼睛。
“车……车坏了?”陆向真喘息未定,看了一眼还在捣鼓引擎的小李,明知故问。
“嗯,点火线圈的问题,小李在修。”沈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目光却牢牢锁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在灼热的夕阳和吉普车引擎盖下散发的淡淡机油味中弥漫开来。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火车汽笛声,更衬得此刻的寂静震耳欲聋。
向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翻腾的思绪。
她说:“谢谢你的礼物。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迎向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恭喜你,沈屹。升迁北京,前程远大。这是你应得的。”
“前程远大……”沈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嘴角扯起一个极淡、近乎自嘲的弧度。
他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深邃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吉普车旁,小李焦急地摆弄着零件,金属碰撞声叮当作响,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终于,沈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深思熟虑的决定:
“上头……允许我带上几个得力的人。”他的目光扫过她,又投向远方绵延的、被夕阳染成暖金色的白桦林,“我没提你的名字。”
陆向真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
沈屹的视线重新落回她脸上,说:
“留在沈阳挺好。你在这里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位置和团队。高温合金后续的深化,还有所里新布局的材料预研,都需要你。北京……”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缥缈,“水太深,不知道又要应对什么。我自己也说不好。”
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向真在安静地听着。
沈屹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燃烧般的夕阳,语气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独白的意味:
“我本可以带你走。异乡之中,你算我的亲信,赢得你的心……或许也更容易些。”他嘴角那抹自嘲的弧度加深了,“我知道你不讨厌我,只是……在男女之情上对我无意罢了。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对你有意。让我们结成一对妻子对丈夫无意的伴侣,在这世上,也不是多难、多罕见的事。”
“陆向真,你未必会为这种事跟我闹翻脸。你最在乎的是科学,是数据。你在那些领域是专家,可在感情上……”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你未必比十几岁的青少年懂得多。”
“你重情,又无情。有时还会为自己的无情感到愧疚,然后……用别的方式来补偿我,这个被你伤了心的人。”
他微微眯起眼,夕阳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仿佛燃烧着某种隐秘的火焰:
“但,你分得清爱和愧疚吗?”
向真被他这番**而犀利的剖析钉在原地,浑身冰凉。
沈屹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她脸上,眼神变得极其幽深,带着一种掌控者般的冷静和未加掩饰的、属于他本性的锋锐:
“我沈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手上沾过血,普通人有的贪欲爱欲我都有,普通人没有的权势和狠辣,我也有。”
“只要我想,我完全可以抓住你,让你日日夜夜与我在一起。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习惯我的存在。”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只要习惯了……爱与不爱,又有什么重要?”
“我完全可以对你,做我想对你做、爱和你做的事。”
这番话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陆向真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和后怕。
她从未想过,这个她敬重、欣赏、甚至带着点畏惧的男人,内心深处竟藏着如此强势而危险的念头。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然而,沈屹眼中的火焰,却在触及她眼中清晰的惊惶和后退的动作时,如同被风吹熄,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彻底的放弃。
他看着她,轻轻地、长长地、叹息般地呼出一口气:
“算了。”
那叹息里,带着万般的无奈和最终的释然。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巨大夕阳。夕阳的余晖将他的侧影拉得很长,镀上一层悲壮而温暖的金边。
他的声音在暮色中飘散开来:
“或许过段时间,我便忘了你呢?”
山高路远,人生迢迢。
我会忘了你的。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向真站在原地,彻底不知所措了。
吉普车那边传来小李一声如释重负的呼喊:“好了!沈所长,修好了!可以走了!”
引擎重新发动的声音轰然响起,打破了这凝滞的黄昏。
沈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轮沉坠的落日,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就在他与她擦肩而过、即将上车的瞬间,一阵暮夏傍晚的暖风,带着白桦林树叶的清新气息,轻柔地拂过。
风,调皮地卷起了陆向真耳畔一缕散落的、没有归于发辫的长发,那柔软的发丝带着阳光的暖意和皂角的清香,像羽毛般,轻轻拂过沈屹近在咫尺的、干燥的唇畔。
沈屹上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他没有躲开。
在车门即将关闭的阴影里,他闭上眼,极其轻微地、几近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将那缕发梢上残留的、属于她的、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深深地、深深地,吸入了肺腑之中。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
吉普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卷起一阵尘土,朝着火车站的方向,沿着夕阳铺就的金色大道,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融入了那片燃烧的晚霞里。
沈工对陆工:我会忘了你的……(陆工的头发被风吹近)(连忙凑近嗅嗅嗅)
大家说他能忘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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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白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