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情况……”打开门,小郑喘着气,额角挂着汗,“高温合金项目,沈所长请您马上去办公室!”
向真心头一紧,她立马回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工装外套,对何沁匆匆一点头,脚步已随小郑冲入走廊。
抗美援朝胜利的欢庆广播还在研究所上空盘旋,但此刻听来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沈屹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他正背对门口站在窗前,暮色将他身体轮廓镀上一层暗金。窗台上,摊开放着一份文件,纸页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沈所长。”陆向真站定,声音尽量平稳。
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眼底压着沉甸甸的东西,像暴风雨前的铅云。他没寒暄,直接将窗台上那份文件递过来。
“东北某厂,试生产我们提供配方的高温合金涡轮盘。”他的声音低沉,“首件,在最终精加工时,裂了。”
文件是加急电报和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硕大的、闪着金属冷光的圆盘状工件,一道狰狞的裂纹从边缘深深楔入中心区域。断口呈现出灰白色泽。
“典型脆性断裂。”向真脱口而出,指尖抚过照片上那道裂痕,眉头紧锁,目光紧盯照片,“现场金相和断口分析报告呢?热处理工艺记录?”
“在路上,最快明早到。”沈屹走到办公桌后,手指重重按在桌面上,“但新机试飞节点卡在那里,上面要求四十八小时内,给出初步失效分析和解决方向。”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下。陆向真捏紧了照片边缘,纸张在她指下微微变形。
四十八小时,面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信息不全的事故,要揪出隐藏在复杂合金和工艺中的魔鬼。
“我要所里新到的西德扫描电镜。”她抬起头,眼神锐利,“所长,请立刻联系事故厂,要求他们同步进行三件事:第一,保护断裂残骸,尤其是主断口区域,严禁任何触碰和污染;第二,立即截取裂纹源附近未受加工影响的原始材料样品,连同断口一起,用惰性气体保护,专人专车,火速送来沈阳;第三,将出事涡轮盘同批次的所有热处理记录、炉温均匀性检测报告、冷却介质成分及温度记录,全部传真过来,一张纸都不能少!”
她的指令清晰而快速。
沈屹微微点头,拿起电话,迅速将她的要求转化为一道道明确的命令下达。
办公室里的气氛陡然绷紧,战争的硝烟仿佛从未散去,只是战场换成了这方寸之间的精密仪器和复杂数据。
“还有,”向真补充道,“所里那台高温蠕变持久试验机不能停,继续运行我们预设的长期寿命考核试验。它的数据,是对比验证的关键参照。”
沈屹点头:“试验机那边,何沁盯着。王世钧负责协调样品接收和分析室。你,”他看着她,“统领全局,主攻断口。”
“明白。”陆向真应下,转身就要走。
“等等。”沈屹叫住她。
她停步。
片刻沉默。
窗外的欢庆广播飘进来一句“打败美帝野心狼!”的嘹亮合唱。
“食堂加了餐,”沈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打破了两人间长久的工作对话模式,“红烧排骨,白面馒头管够。样品送到前,先去吃点东西。”
向真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手指蜷缩进工装袖口。
“谢谢沈所长,”她没有回头,声音公式化,“等传真资料到了,我让王世钧帮我带两个馒头就行。”
说完,她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走廊里回荡着她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沈屹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窗台上的文件被风吹起一角,哗啦作响。他抬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材料性能研究室的灯光彻夜未熄,如同一座漂浮在黑暗中的孤岛。
事故厂的传真资料像雪片般飞来,带着长途跋涉的油墨味和模糊不清的图表线条。
陆向真和她的团队像破译敌人密码的特工,伏在巨大的拼接长桌前,用放大镜、计算尺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寸寸检视着那些可能藏匿着失败魔鬼的细节。
向真的办公桌成了临时指挥部。墙上钉满了放大的工艺流程图、金相照片和手绘的应力分布示意图。
她像一头焦灼的母狮,在图纸的森林里逡巡,手中的红蓝铅笔是她的獠牙,不断在可疑的数据和推论上留下凌厉的批注。
“王世钧!”她抬头,声音嘶哑,“再看一遍出事那炉钢水的脱氧记录!铝的加入量和时机,跟标准工艺卡对比,有没有异常波动?哪怕0.1公斤的偏差也不能放过!”
“何沁!扫描电镜的样品制备好了没有?我要裂纹源区域的背散射电子图像,放大倍数从100倍到5000倍!重点看晶界,看有没有异常相,看夹杂物的形态和分布!”
“小张!把传真过来的炉温记录,按测温点重新绘制成温度-时间曲线图,把出事工件在炉中的位置标出来!我要看它的实际受热历程!”
指令一条条发出,精准而高效。
团队成员在她的高压下高速运转。
沈屹来过两次,每次都只是站在门口阴影里,沉默地看一会儿她伏案疾书或对着电镜屏幕凝神不动的侧影,放下带来的食堂饭盒——里面是温热的饭菜,有时是红烧肉,有时是炒鸡蛋,有时是两个白面馒头——便悄然离开。
饭盒的盖子从未被掀开过,直到变冷,变硬。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挤进实验室高窗时,事故厂派专人护送的关键样品——那块包裹在惰性气体中的断裂残骸——终于抵达。如同等待输血的重症患者,整个团队瞬间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陆向真亲自戴上白棉手套,在特制的切割台上,用精密切割机小心翼翼地截取下一小块包含主断口和裂纹源区域的试样。
她的动作稳定得可怕,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块金属的纹理。
试样被送入扫描电镜的真空仓。巨大的监视器屏幕亮起,灰白的金属微观世界在眼前展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实验室里只剩下电镜运行的低沉嗡鸣和记录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屏幕上不断放大的图像。
突然,陆向真的身体猛地前倾,几乎要扑到屏幕上!
“找到了!”她的声音疲惫又兴奋地响起。
所有人立马放下手上的工作,团团层层聚集在扫描电镜显示屏旁。
屏幕上,裂纹源区被放大到一万倍。在密密麻麻的晶粒边界网络里,清晰地镶嵌着一些极其细微、呈不规则多边形的深色颗粒!它们像可恶的、恶毒的种子,牢牢钉在晶界上,周围环绕着微裂纹!
“晶界脆性相!”何沁倒抽一口冷气,一贯冷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惊骇。
“是钛氮化物!”王世钧凑近屏幕,声音发颤,“还有……硼化物的复合析出!老天……它们在高温热处理过程中,沿着晶界大量析出,像楔子一样钉在那里,彻底破坏了晶界的结合力!”
元凶终于现形!
陆向真抓起红蓝铅笔,在一张空白记录纸上疯狂演算、画图,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
“成分微调!降低钛含量上限!严格控制硼的加入量和时机!热处理工艺窗口必须重新划定!”她一边写一边吼,语速快得像扫射的机枪,“避开这个脆性相的析出敏感区!冷却速率要加快,用高压气淬代替油淬,抑制偏聚!”
初步失效分析报告和紧急工艺调整方案,在最后时限前,如同带着火漆的军令,由沈屹亲自签发,通过加密电波飞向事故厂,飞向更高层。
当沈屹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报告副本走进实验室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死寂的瘫倒。
王世钧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何沁靠着墙,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小张和其他几个技术员也都东倒西歪。
只有陆向真还站着,背对着门口,面对着扫描电镜的屏幕。屏幕上,那狰狞的晶界脆性相依旧清晰可见。
沈屹的脚步很轻。他走到她身后,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她手里还攥着那支红蓝铅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最终却只是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在她旁边的控制台上。
“辛苦了。”他说。
陆向真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那份报告。她的目光依旧钉在屏幕上。
“不够快……”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后怕,“还是不够快……再快一点,那个涡轮盘……也许就不会裂。”
沈屹沉默地看着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刚刚结束,而战士,却已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