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还在继续。
沈屹的命令,向真都严格执行着,但两人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冷冰冰的工作汇报和指令下达。除了必要的会议,陆向真几乎不踏入沈屹的办公室。偶尔在走廊迎面碰上,陆向真会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垂下眼,低低喊一声“沈所长”,便侧身匆匆走过,留下一个疏离的背影。
沈屹看着她刻意回避的样子,心头像是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又冷。
那日走廊里听到的养狗论和掌心黏腻糖浆的触感,如同梦魇般反复浮现。
他想过解释,想过缓和,可每次看到她刻意保持距离的冷漠眼神,所有准备好的话就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胆小,少年时冒着枪林弹雨冲阵地他都无所畏惧,可为什么如今,只不过一句服软的话,他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更沉默,更专注地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繁重的公务麻痹自己。
然而,沈屹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寻着那个纤细忙碌的身影。
看到她抱着厚厚的资料走过走廊,他会下意识放慢脚步;看到她实验室的灯又亮到深夜,他会烦躁地推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看到她在食堂吃饭时又只打了那么一点素菜,他会对着自己餐盘里特意多打的红烧肉,毫无胃口。
这天傍晚,陆向真因为一份给五机部的项目进展报告需要沈屹签字,不得不再次踏进了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沈屹正伏案批阅文件,听到敲门声,头也没抬:“进。”
陆向真推门进去,将报告轻轻放在他办公桌一角:“沈所长,这是高温合金项目的中期进展报告,请您审阅签字。”
她的声音公式化得没有一丝温度。
沈屹手中的钢笔顿了一下,墨水滴在文件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放下笔,拿起报告,却并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抬起头,目光沉沉地落在陆向真脸上。
几天不见,她似乎又清减了些,下巴显得更尖了。但精神还好,眼神也不再是那种透支的亢奋,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属于掌控者的光芒。
看来,她适应得很好。这个认知让沈屹心里五味杂陈,既欣慰,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听说,项目进展很顺利。”沈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试图打破僵局。
“是,在沈所长的指导和团队努力下,初步目标已达成。”陆向真公式化地回答,眼神礼貌地落在桌面的笔筒上,就是不看他。
办公室里的空气再次凝固。沈屹捏着报告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像冰锥一样刺人。
最终,他只是拿起钢笔,在报告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后续的工艺固化和生产转化,要抓紧。”他将签好的报告递还给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所里会全力支持。”
“是,谢谢沈所长。”陆向真接过报告,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沈屹维持着递报告的姿势,僵在原地。
许久,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上!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他颓然靠向椅背,闭上眼睛,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挫败。
陆向真快步走在回实验室的走廊上,心绪也并非全无波澜。沈屹刚才那复杂的目光,她并非没有察觉。
但她很快把这归结为工作压力。阎王嘛,压力大很正常。她甩甩头,加快了脚步。还有一堆数据等着她分析呢。
几天后,1953年7月27日,一个爆炸性的好消息传遍了整个研究所:朝鲜停战协定正式签字!持续了近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结束了!
研究所里瞬间沸腾了!压抑了许久的欢呼声、口号声此起彼伏。人们涌出办公室和实验室,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和自豪。广播里反复播放着振奋人心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和胜利的喜讯。
陆向真也被这巨大的喜悦感染,站在走廊的窗边,望着楼下激动的人群,眼眶发热。
她正看着,隔壁实验室的门开了。何沁走了出来,脸上依旧没什么夸张的表情,但那双清冷的眼眸里,却盛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温柔。她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收到的电报,指尖微微颤抖。
“何姐?”陆向真有些惊讶,很少看到何沁情绪如此外露。
何沁看向她,唇角扬起一个清晰而温暖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要回来了。”
陆向真立刻明白了。
何沁的丈夫,那位在朝鲜前线作战的军人,终于要平安归来了!
刚来沈阳金属所时,向真完全不知道何沁竟然已经是一个有家室有孩子的人了。也是后来,何沁在过年时给留所的向真送她女儿包的温热的老虎饺子时,向真才知道何沁的丈夫就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所以她才对来历不明的空降兵向真一开始那么抗拒——前线战士拿命战斗,后方调来关系户,谁看得惯?
好在后来她知道向真不是水货,恰恰相反,给所里的重要项目带来飞速进展。
至此,何沁心里完全没有隔阂,还会在日常生活多照顾这个没有亲人的小姑娘。
下班后,陆向真被何沁难得热情地邀请去她的宿舍坐坐。
宿舍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带着一种军人家庭的利落。何沁的丈夫显然即将归来,她正仔细地擦拭着丈夫留在家里的一把□□的零件,动作轻柔而专注,油布擦过金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女儿前几日回奶奶家了,老人家现在带着孩子在赶来的路上。
陆向真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看着何沁。
昏黄的灯光下,何沁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柔和,那份平日里的清冷此刻化为了沉静的温柔。
“向真,”何沁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手中的零件上,仿佛在自言自语,“你跟沈所长……还在闹别扭?”
陆向真一愣,没想到何沁会突然提起这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何姐,我跟他……没什么别扭。就是工作关系。”
何沁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陆向真,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了然。
“骗鬼呢?”何沁的语气淡淡的,却一针见血,“全所上下,谁看不出来?如果不是你最近和他吵架,那些阿姨谁敢拉着你扯东扯西。”
陆向真语塞。
那些阿姨也这么想?
不对,这不是重点。
看出来啥?你们到底看出来啥了?
其实也就是超过工作关系的友谊。
她想,沈屹其实是个好人,人品端正,年轻有为,长得也挺好看,身段也不错……要是脾气再好点,朋友一定更多!
要是当时他对她好好说话,她也不至于不理他啊。
但向真心里也知道,以自己的执拗,如果不是他那番不留丝毫情面的训斥,她不会听的。结果也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其实……他并没有做错。
向真有些萎靡地意识到这点。
何沁将擦得锃亮的零件小心地放在铺开的油布上,拿起另一个部件:
“向真,你知道我为什么能确定吗?”她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因为沈所长看你的眼神……跟我家那个死鬼当年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陆向真彻底呆住了。
啥?
何姐,你口中的死鬼一定不会是何姐夫吧?
不要把我和他的关系比作你们夫妻的关系啊。
没那么亲密!真的!
何沁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淡、却充满怀念和了然的笑意,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得可怕:
“都是那种……闷得要死,一句话能憋十年,明明在意得要命,却只会用最笨拙、最气人的方式来表达的……死样子。”
“想把他的心掏给你,又怕你嫌弃心上的血。”
“你们不都没对象吗?你在怕什么,向真?”
窗外,暮色沉沉,寒风掠过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而向真的世界里,却因为何沁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掀起了滔天巨浪。
沈屹……他……喜欢自己?那个冷面阎王?用那种气死人的方式?
哈哈……哈、哈。
假的吧。
但向真一转头,看到何姐认真的脸,整个人再也笑不出来,如石化般僵住了。
可她不喜欢他啊!
难道一个人是好人,她就要喜欢他吗?
更别提,他手里还可以直接指挥她的工作了。
爱情比友情还不牢靠,万一她哪里惹他不快,他给她使绊子怎么办?
“何姐,我不喜欢他。而且我认为……”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何沁的宿舍门口。
“咚咚——”敲门声响起。
紧接着,是沈屹身边那位年轻随员紧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陆主任?您在吗?沈所长请您立刻去他办公室一趟,有紧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