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解除后的研究所,气氛终于松弛下来。
食堂近年来变化越来越大,总体呈现稳中向好的趋势。
如今,大锅菜里油星明显多了起来,偶尔还能见到几片实实在在的肉。高粱米饭蒸得粒粒分明,散发着粮食朴实的香气。大锅菜里,油汪汪的炖菜帮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切得厚实的萝卜块、土豆块,偶尔还能见到几片肥瘦相间的猪肉片在菜汤里载沉载浮。
最令人惊喜的是,每周竟能有一次加餐——或是每人一小碟淋了酱油和香油的豆腐,或是一碗飘着零星油花和蛋絮的紫菜汤。
这对前世经历过食不厌精的向真来说不算什么——她虽然是孤儿,但国家给未成年少儿和学生的餐补力度一向很大。
但是对现在熬过漫长艰苦岁月的胃来说,已是难得的慰藉。
更让陆向真这些泡实验室的人感到安心的是后勤保障的细节提升。
一批崭新的、带磨砂玻璃塞和聚四氟乙烯内衬的广口试剂瓶替换了原先那些容易渗漏、标记不清的旧瓶子和搪瓷缸。
瓶身上统一贴了规范的标签,标注着试剂名称、浓度、配制日期和责任人。专门定制的酸、碱试剂储存柜也安装到位,柜门厚重,带有明显的警示标识和通风孔道。
“嘿,陆主任,瞧瞧这新瓶子!”王世钧拿着一个刚领到的装浓硝酸的新瓶,啧啧赞叹,“这塞子,严丝合缝!再也不用担心半夜被那酸味儿熏醒了!再也不用担心碰一下就掉地上液体飞溅了!所里这次可算办了件大——实事!”
陆向真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瓶身,标签上清晰的印刷体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秩序感。
她想起那次惊心动魄的腐蚀液泼溅事故,想起沈屹雷霆震怒下将她拽离险境的手臂,想起他后来冷着脸下达的“不许再亲自操作高危试验”的死命令。
这人到底……
她需要确认。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沈屹。
技术讨论会上,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会比其他人的时间略长零点几秒。走廊相遇,他不只是公式化地点头,脚步会非常非常轻微地顿一下,唇线似乎想牵动,却又总是抿得更紧。
甚至有一次,她抱着一摞沉重的俄文期刊看不到地面,差点绊倒,是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胳膊,隔着厚实的工装,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异常清晰,停留的时间也超出了必要的限度。
这些细微到近乎捕风捉影的迹象,在何沁那番话的加持下,被无限放大。
陆向真心头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她不怕沈屹的严厉,不怕工作的重压,却唯独对这种模糊不清、可能颠覆现有平衡的情感感到棘手。
一个念头在她脑子形成。
机会很快来了。
所里组织去市文化宫观看新上映的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算是对前段时间高强度工作的慰劳。
向真特意磨蹭到快开场才到,目光在昏暗的放映厅里逡巡,很快锁定了坐在中排靠过道位置的沈屹。他身边的位置空着。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一种进行危险实验的决心,穿过一排排座椅,走到他旁边的空位。
“沈所长,这边有人吗?”
她的声音很小,不会影响别人,却在沈屹耳中,穿过电影开场的音乐声,显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过来,侧过头,昏暗的光线下,他深邃的眼眸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一种更深的东西取代。
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没有。”
向真坐下,身体刻意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几乎贴着另一侧的扶手。
银幕上光影流转,讲述着女教师瓦尔瓦拉的奉献一生。
向真的心思却全然不在电影上,感官的触角全部集中在身侧的男人身上。
她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绷紧,像一头警觉的豹子。放映厅里闷热,他只穿着军绿色衬衣,身上的生物热隐约通过咫尺之隔的空气传到她身上来。
随着电影的推进,他的姿态似乎想放松下来,向座椅靠背倚去,但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仿佛生怕缩短了那本就不宽裕的距离。
当银幕上年轻的瓦尔瓦拉在风雪中艰难跋涉,奔赴乡村学校时,一段悠扬而略带忧伤的手风琴旋律响起。
就在这乐声流淌的间隙,陆向真清晰地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呼吸。
那绝非放松的叹息,更像是一种压抑的、被某种情绪攫住的沉缓吐纳。
她的心猛地一跳。
什么都不用试探了。
这一息,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即使是她这样迟钝的人也完全明白了。这种感觉,仿佛她的远古祖先隔着千万年基因告诉她两性间的危险预警。
一种本能的逃避冲动让她在电影尚未结束、灯光还未亮起的黑暗中,就悄然起身,迅速离开了放映厅,甚至没有再看沈屹一眼。
自那晚之后,向真构筑的防线更加森严。她不再给沈屹任何可能产生误判的接触机会。
工作汇报简洁到极致,除了必要的技术问题,绝不多说一个字。食堂吃饭,看到他进来,她会不动声色地加快速度或选择换桌。走廊相遇,她的目光会提前移开。
沈屹是何等敏锐的人。
向真那点刻意的疏远,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
最初几日,他眼底的阴翳沉郁得化不开。他试图用工作打破僵局,借着讨论高温合金后续工艺推广的名义,在一天下班后叫住了她。
“陆主任,留一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低沉。
陆向真脚步顿住,抱着资料转过身,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属于下属的平静:“沈所长,您指示。”
沈屹看着她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头那股憋闷的火气蹭地窜起。他走近几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看清她睫毛的微颤。
“项目快收尾了,所里考虑给高温合金团队放几天假,调整一下。”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眼睛里找出一点波澜,“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这几乎是他能表达的极限。笨拙,隐晦,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陆向真垂下眼睑,避开他迫人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的工装袖口上。
“谢谢沈所长关心,”她说,“放假的话,我想留在所里,把这次涡轮盘失效案例的详细分析报告整理出来,另外,关于晶界脆性相的抑制,有几个新的合金化思路想验证一下。”
她顿了顿,平静得像在完成一份技术说明,补充道:“所里的图书室现在资料很全,实验室也方便。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空气凝固了。
沈屹看着她低垂的、露出一点细腻后颈的发顶,看着她紧紧捏着资料边缘的手指,最后一丝隐忍的期望彻底熄灭。
一种被彻底拒绝的难堪和怒意交织着席卷上来。
“陆向真。”他叫她的全名,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都带着沉重的力量砸在地上,“看着我。”
向真的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走廊顶灯的光线落进她眼里,映出几分强装的镇定和更深的戒备。
沈屹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将她笼罩。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容退避的侵略性。
“你躲什么?”他逼视着她,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怕什么?怕我吃了你?”
陆向真被他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却抵上了墙壁。
“沈所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却泄露了一丝颤抖,“我……我只是想专心工作。”
“工作?”沈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冷冰冰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燃烧的赤红,“好一个专心工作!陆向真,你是不是觉得我沈屹是个傻子?你那些刻意的疏远,那些连多看我一眼都嫌麻烦的举动,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受伤:“还是你觉得,我沈屹对你存了那些心思,就活该被你这样晾着、躲着,像对待什么避之不及的脏东西?!”
“我没有……”向真被他吼得脸色发白,试图辩解。
“没有什么?!”沈屹猛地打断她,积压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手中的资料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看着我!”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陆向真,你给我听清楚!我对你,从来就不是什么狗屁上下级情谊!更不是他妈的什么同志关怀!”
他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灼热的体温。
他的眼睛死死锁住她,那里面翻涌着**裸的、不加掩饰的**、挣扎和近乎绝望的坦诚:
“我爱你!我想要你!想得骨头都疼!从鞍钢车间你指着那台破车床喊轴承要断的时候,从你三天三夜不睡觉啃下履带钢的时候,从你在彼得罗维奇面前拍着桌子骂他放屁的时候!从你在北京的暗巷冲出来砸了那些杂碎救我的时候!我就想要你!想把你这个人、你这股劲儿、你这颗聪明到极点的脑子,统统攥在我手里!”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陆向真的耳膜上、心尖上。
“我知道你聪明,知道你厉害,知道你心里装的是炉子、是机器、是那些曲线图!可那又怎么样?我沈屹这辈子,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可对你……我他妈小心翼翼,我瞻前顾后,我怕吓着你,怕绑着你,怕你觉得我龌龊!”
他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眼底那片激烈的赤红慢慢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苍凉的坦诚:
“可我今天告诉你,陆向真,我就是这么个人!我想要你,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什么狗屁的志同道合,不是什么见鬼的革命友谊!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心思,想抱你,想亲你,想让你只看着我一个人!就这么简单,就这么龌龊!你听懂了没有?!”
震耳欲聋的告白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荡,带着硝烟散尽后的惨烈。散落的纸张无声地躺在水磨石地面上。
向真靠在墙上,手腕上残留着他方才握过的灼痛感。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眼尾,看着他眉宇间深重的疲惫和那份孤注一掷的坦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没有去捡地上的资料,目光平静地迎上沈屹那双燃烧着余烬、等待审判的眼睛。
“我听懂了,沈屹。”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你很好。样貌好,”她的目光坦然地扫过他深邃如刻的五官,掠过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线,他其实是一个非常英俊挺拔的男人,“能力出众,意志坚定,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沈屹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亮刚要从眼底燃起,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彻底浇灭。
“我欣赏你,像欣赏一把锋利无匹的宝剑,或者一座沉默可靠的山峰。”
她的语气清晰、平缓,接近残酷,“但这种欣赏,是同事的认可,是朋友的信任,是共过生死的战友情谊。唯独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心动。”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不对。我对你没有那种感情……如果我只是因为可怜你和出于对同事的欣赏,或者因为我们有相同境地,而欺骗自己、欺骗你,答应了你,这才是对你的不公平。”
她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低了几分,却依旧坚定:
“我做不到。对不起,沈屹。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最后的宣判落下,走廊里死一般寂静。散落的文件纸页在穿堂风里微微掀动。
沈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灰白。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陆向真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
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沉没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痛苦的质问,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僵硬和孤寂。他一步一步,踩过地上散落的纸张,走向走廊尽头的黑暗,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如同负伤的困兽,最终消失在拐角。
此男顶级过肺被发现了,恼羞成怒(bushi)。[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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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