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事无巨细地检查每一个螺丝的扭矩,而是更关注试验方案的框架设计和关键节点的把控。
她开始主动召集技术讨论会,鼓励团队成员提出想法,哪怕有些听起来很离经叛道。
虽然过程磕磕绊绊——她还是会忍不住追问细节,偶尔也会因为某个环节的疏漏而控制不住脾气——但整个团队的能动性,却像被压抑许久的弹簧,开始释放出惊人的能量。
王世钧负责的加载速率梯度小试验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捕捉到了一种合金在快速加载初期的特殊位错滑移模式,为理解其高温下的塑性变形机制提供了新视角。
何沁对实验数据的整理和交叉比对达到了近乎苛刻的精确,她敏锐地发现了不同炉次样品在相同应力下蠕变速率微小的系统性差异,最终追溯到熔炼时氩气保护流量的一次微小波动,为优化熔炼工艺提供了铁证。
新来的技术员小张在陆向真的鼓励下,大胆改进了样品标记和装夹流程,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和安全性。
向真开始理解,领导力并非事必躬亲的疲惫,而是凝聚团队、把握方向、激发潜能的艺术。
高温蠕变持久试验机最终发出一声代表试验结束的、清脆的蜂鸣,仪表盘上代表时间的数字定格在令人震撼的1024小时——远超设计指标!
王世钧用特制的长柄钳,小心翼翼地从炽热的炉膛中取出那根经历了炼狱般考验、最终在设定应力下达到规定变形量而“安全”终止试验(非断裂)的合金样品时,整个实验室沸腾了!
“成了!我们成了!”王世钧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手中的金相照片。
何沁紧抿的唇角也终于笑了,她将厚厚一叠试验报告轻轻放在陆向真的办公桌上,上面盖着鲜红的“机密”印章。
连一向沉稳的孙继廷组长,也特意来到实验室,用力拍了拍陆向真的肩膀:“小陆,好样的!这份报告,是咱们所,也是咱们国家高温材料领域的一个里程碑!”
胜利的喜悦如同暖流,冲散了项目组长久以来的疲惫和紧绷。
陆向真站在欢呼的人群中,看着那张凝聚了团队无数心血的报告,心中百感交集。
项目取得了重大突破,后续的优化和工艺固化工作按部就班。
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骤然松弛,陆向真第一次感觉到了久违的空闲。
虽然她依然忙碌于报告撰写、数据归档和后续研究方向的规划,但至少,不用再日夜钉死在轰鸣的机器旁了。
这份空闲,立刻被研究所里一群热心的老大姐捕捉到了。
这天下午,陆向真正在食堂吃饭,手里还攥着一张报纸,上面有一处新闻引起了她的注意——是首都的贪官落马被枪毙处决了。
她吃完饭,仔仔细细地把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惜没有想看到的那些可恶的故人。她还记得那次北京之行的凶险,可惜该抓的人还没抓住。
这种感觉,就像在家里遇到蟑螂,都把它用拖鞋拍住了,眨个眼又不见了。
那很恐怖了。
想起北京之行,她就又想起已经冷战几个月的沈屹。
其实他是对的,可是要她这么低头么……
向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
就在此时,她被材料制备车间的刘大姐和后勤科的李阿姨笑眯眯地给逮住了。
“哎哟,陆主任!可算逮着你了!大忙人!”刘大姐嗓门洪亮,一把拉住陆向真的胳膊,亲热得仿佛失散多年的姐妹,“饭吃完了吧?走走走,跟大姐们去活动室坐坐,喝口水,唠唠嗑!”
陆向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懵,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两位大姐一左一右架着,半推半就地拉到了工会活动室。
活动室里暖气很足,已经坐了好几位其他科室的阿姨,桌上摆着瓜子花生和几杯热茶,俨然一个小型茶话会。
话题的中心,自然很快落到了陆向真这位年轻有为、却个人问题悬而未决的副主任身上。
“陆主任,你看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主任,立了大功,模样啊长得又这么俊俏,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啦!”李阿姨开门见山,笑眯眯地抓了一把瓜子塞到陆向真手里。
“就是就是!”另一位阿姨立刻接话,“所里好小伙多的是!咱们技术处的小罗,根正苗红,党员,技术也好,踏实肯干。家里三代贫农,成分好得很!”
“后勤科新分来的大学生小钱也不错。斯斯文文的,有文化!”
“我看啊,一车间那个八级钳工洪师傅的徒弟小葛也挺好。身板结实,技术过硬,以后过日子实在!”
阿姨们七嘴八舌,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各自心目中的良配,条件无外乎根正苗红、踏实肯干、技术过硬、成分好、身板结实这些标签。
向真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在鞍钢时忙于生存和改进工艺,在沈阳所又一头扎进科研,她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现在被围着,她更不想去考虑了。
在这个年代,结了婚几乎就那么一个对象了,万一遇到婚前装得好的坏人呢?而且这个年代,结了婚也几乎必须要生孩子。
一说到生孩子,她便想起了前世刷到的生产分娩的后遗症科普,还有那种撕心裂肺的、达到疼痛十级的痛苦,还有自己忙碌的、决心奉献一生的事业……她心下一凛。
她放下瓜子,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笑容,说:“谢谢各位阿姨关心!不过……我喜欢的类型,可能跟大家想的不太一样。”
阿姨们顿时来了兴趣,催促道:“哦?陆主任喜欢什么样的?快说说!”
陆向真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瞳在灯光下流转着光,掰着手指头,用一种轻快甚至带着点梦幻的语气说道:
“嗯……我呢……喜欢年轻的,最好年纪比我小一点的。”
“要长得可爱,嗯……像小动物那种,眼睛要亮亮的,会笑。”
“性格嘛,要听话,会顺着我,不能大男子主义,一点也不行。”
“哎!对了!最好啊……还会撒娇!”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嘴角弯起,“受了委屈会哼哼唧唧地蹭过来,要哄哄才行。”
“心思要单纯一点,别整天琢磨那些弯弯绕绕的。我们大女人可没工夫琢磨呢。”
“还有啊,要爱干净,身上不能有汗臭味烟臭味酒臭味……哎,其实,也不只是这方面的干净……”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眼前已经有这么一个百依百顺、十全十美的结婚对象在招手了。
阿姨们的表情也从开始的兴致勃勃,渐渐变成了目瞪口呆,最后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
刘大姐忍不住打断她,一脸茫然:“陆主任,你这……你这说的,除了最后的干净,听着怎么……怎么不像找对象,倒像是想养条狗啊?”
活动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陆向真脸上。
向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点头:“哎呀,刘大姐您可说到点子上了!可不就是嘛!”
她笑容明媚,带着点没心没肺的促狭,伸出一只手,屈起手指计数,“不过,真要是养条狗,我还得操心给它弄吃的,得给它搭窝,得腾出时间遛狗、逗它玩,它生病了得带它看医生,它心情不好我还得想办法哄它开心……想想也怪累的。所以啊,连狗我暂时都不想养,更别说找对象、生孩子了!太麻烦!”
她两手一摊,做了个夸张的敬谢不敏的表情:“我现在啊,就想着怎么把咱们的合金性能再提上去,怎么用好那些新设备。搞对象?实在没空啊!”
这番惊世骇俗的养狗论彻底把阿姨们震住了。活动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炉子上水壶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声。
阿姨们看看彼此,再看看眼前这位笑容灿烂、眼神清亮却说着胡话的年轻主任,最终都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理解不了又拿她没办法的表情。
“唉,到底是国外回来的娇小姐,想法就是跟咱们不一样。”
“养只狗都这么精细……这哪是过日子的人哦……”
“算了算了,陆主任心气高,一门心思搞科研,咱们啊,就别瞎操心了。”
阿姨们放弃了,话题很快转到了年节的物资供应和谁家孩子要上学的事情上。
陆向真悄悄松了口气,拿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啊,总算把这关糊弄过去了。
其实,她也没说谎呀。她就是喜欢年下热情乖巧小狗。
谁不喜欢听话的狗狗呢?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刚才,活动室虚掩的门缝外,一道高大的身影在走廊的阴影里,静静地站了很久。
沈屹是来找工会主席询问一批劳保用品发放事宜的,刚走到活动室外,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向真的清亮嗓音,正兴致勃勃地描述着她理想的对象——年纪小、可爱、听话、会撒娇、心思单纯……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他心上。
年纪小?他比她大了整整五岁。可爱?会撒娇?他冷硬、沉默……简直是两个极端。也只有干净他是符合的……
结果门内传来陆向真欢快的笑声和那句“连狗都不想养”。
门外,沈屹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几颗下午刚从一位老战友那里寄来、准备送给她的苏联进口酒心巧克力。它们酒精浓度很低,甜度刚刚好,正好让她在放松的时候吃。
他发现了,向真不讨厌喝酒,虽然沾酒就脸红,但是思维逻辑都在,而且醉后的她更随性开心,像是忘却平时沉重的压力。
只是现在,坚硬的糖纸在他掌心被捏得咯吱作响,瞬间扭曲变形,黏腻的酒心糖浆从裂开的锡箔纸缝隙中渗出,沾了他满手。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团狼藉的、散发着甜腻酒香的糖纸,一言不发。
连日来的冷战让他苦不堪言,他不想再看到她除了公事公办外一句也不和他说话的冷漠;他不想看到她除了严肃、什么其他笑容都没有的脸;他不想,与她渐行渐远。
可当他听着门内陆向真轻松自在的笑语时,一股莫名的沮丧和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瞬间将他淹没。
他默默地收回准备推门的手,悄无声息地转过身,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有些僵硬和落寞,一步步地,远离了工会活动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