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栋的办公室不大,陈设很简单,就一张斑驳的旧办公桌,两把木头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大幅的工厂平面图和生产进度表。冬日屋里唯一的暖意是来自墙角的一个烧得通红的铸铁炉子。
陆向真裹着粗布绿棉袄,蜷缩在炉子旁唯一一把稍微像样的扶手椅里,手里捧着一缸子滚烫的热水。捂着热水了,指尖的寒意才稍稍退去一些。
她低垂着头,大脑在高速运转,思考着如何编织一个能留在这里的谎言。
她瞄到了日历,她穿到了1950年1月。她又瞥到了办公桌上空白的空白草纸,纸上的红色标头就表明了地点单位——鞍山钢铁厂。
……真的是穿越。
她心死了。
没有人会相信穿越,陆向真拼命回想中学时代所剩无几的历史知识,给自己的突然出现找个合适的理由。
死脑!快想!
救命啊,她一个理科生,历史早八百年没听了。
陆向真低头,极力隐藏自己的痛苦面具。
陈国栋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如炬,静静地审视着她。
他没有催促,但无形的压力让狭小的办公室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陆向真?”陈国栋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陆向真抬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心脏狂跳,艰难地点了点头。
“说说吧。你的身份,来历,还有……你怎么知道轴承会断?”他的问题直指核心。
陆向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她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刻。
她缓缓放下茶缸,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迷茫:
“我……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她开始发挥她为数不多的表演天赋,眼神放空,带着一丝痛苦,“我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坐火车?还是轮船?记不清了。有枪声,很乱,有人追,我爹、我爹让我快跑。他说,去鞍钢,找……找懂技术的人……”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无伦次,努力模仿着受到巨大惊吓后的混乱状态。
陈国栋眉头微蹙,没有打断。
“我爹他是在南洋的工程师,搞冶金的。他教过我一些东西。轴承的声音不对。我爹以前说过,那种‘嘎吱’声,是金属快不行了。”
陆向真将她和她的预言包装成一个家学渊源的海外华侨背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这个年代,归国华侨投身建设并不罕见,而且背景往往模糊,有操作空间。
“南洋?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厂矿?”陈国栋追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我想不起来,”陆向真痛苦地捂住头,身体微微发抖,“嘶——头很痛。只记得他让我来鞍钢。说这里有国家需要的东西。然后……然后我就被追……摔倒了。醒来就在车间里了。”
她将失忆作为最后的挡箭牌。
陆向真,加油啊!你演得很棒!他绝对看不出来破绽!
哥,你最好信。不信的话……哈哈,小生真没招了。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陈国栋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剥开她所有的伪装。陆向真心如擂鼓,后背的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内衣。她知道这个谎言漏洞百出,但这是她唯一的生机。
良久,陈国栋放下记录的笔,缓缓靠回椅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
向真注意到他的表情没有一开始严肃了。
有戏!
门却在此时被倏地推开,沈屹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没看陆向真,径直走到办公桌,拿起那份关于陆向真的简单记录扫了一眼,随即转向陈国栋,语气简短又压迫感十足地发话:“陈总工,解释。”
陈国栋深吸一口气:“沈工,事发突然,陆同志自称南洋归国华侨技术员的女儿,途中遭遇变故,与家人失散,记忆混乱,只记得父亲教过她一些冶金和机械的知识。”
“南洋?华侨?”沈屹嘴角勾起极淡的笑意,比起单纯的微笑更像是嘲讽。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陆向真:“陆向真同志?‘疲劳裂纹扩展’这种术语,你是怎么知道的?令尊是在南洋哪个厂矿执教?还是说……”
他故意顿了顿,“你接受过更系统的,不可与外人道的教育?”
陆向真的心脏狂跳。这人太敏锐了。她刚刚察觉到陈国栋的迟疑与软化,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他来,用词和态度是明晃晃的不信任与怀疑。
她强迫自己对上沈屹冰冷的目光:“我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家父提过轴承异响是危险信号。他……他好像提过‘裂纹’这个词。啊,我头好疼,我胡乱喊的……”
陆向真再次发动演技,抱着头,把脸躲在下面。
沈屹盯着她,眼神没有丝毫松动,办公室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炉火噼啪作响,向真紧绷的神经也是。
老天,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良久,沈屹才移开视线,看向陈国栋,语气听不出情绪:“身份存疑,来历不明。陈总工,你的处理?”
他把皮球踢了回去,压力全回到陈国栋身上。
陈国栋额头渗出细汗。他深知沈屹身份特殊,代表军工部,此次检查来访,有临时专断之权。他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陆向真,想起她刚刚显示出的价值。
他咬了咬牙:“沈工,眼下厂里最大的难题,是炼铁高炉的炉衬耐火砖,寿命太短,苏联专家的方子也不理想,严重影响生产。”
沈屹没反驳,他在巡检时确实发现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麻烦也很重要,他原计划再调工程师过来研究,不过这其中需要的流程和时间太长,能不能成也不能确定。陈国栋此时提起……
陈国栋看向陆向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断:“陆向真同志,你说你懂,你就去解决它。解决了,鞍钢有你一个位置;解决不了……”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确。
陆向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再难也比被当成特务强啊。
她说:“我需要看原料、工艺和废砖。”
沈屹冷哼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看原料?凭你?”
他对陈国栋说:“陈总工,国家钢铁生产,不是儿戏,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碰钢厂生产。出了问题,你担责么?”
向真的心又提了起来,连忙看向陈国栋,暗暗祈祷他不要变卦。
陈国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顶住压力,眼神坚定:“沈工,我亲自督办。给她一个窑位试烧。若不成,我全责。”
沈屹的目光在陈国栋和陆向真之间逡巡片刻,最终冷着脸,算是默认了这个方案。
但他离开前,深深看了陆向真一眼。那一眼,仿佛在说: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陈国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灯火稀疏的巨大厂区轮廓:“建国前,这里到处打仗。我也出过事,身份证明没了,还受了重伤,若不是遇到好人,现在也坐不了这里。现在国家百废待兴,正需要有能力的人。我看你眼神清澈,出口也有章法,这个任务不涉及保密项目,去做吧。”
“我需要去现场看看,看你们的原料,看现在的生产工艺,看废砖的状态。”向真再次提出要求。沈屹走了,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带着对自己的信心。
陈国栋:“好。明天一早,我让铁柱带你去原料堆场和耐火砖车间。你需要什么,直接跟他说,或者找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陆向真同志,你现在是‘归国华侨技术员遗孤’,途中遭遇劫匪与家人失散,受刺激记忆混乱。你的档案,我会想办法。”
这算是初步接纳,但也划定了界限。
陆向真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陆向真在王铁柱充满好奇和怀疑的目光陪同下,像个幽灵一样穿梭在鞍钢巨大的厂区。
她一头扎进灰尘弥漫的原料堆场,仔细辨认着各种粗糙的黏土、铝矾土、硅石;她蹲在闷热嘈杂的耐火砖成型车间,观察工人手工捣打、半机械压制的原始工艺;她更是在废砖堆里一待就是大半天,不顾脏污,仔细敲打、观察那些失效砖块的断口、侵蚀层和颜色变化。
王铁柱担负沈屹指派的看管职责。他起初觉得这女人神神叨叨,净看些没用的东西。但陆向真那股专注到近乎痴狂的劲头,以及她对着废砖喃喃自语时蹦出的那些完全听不懂的词汇,让他渐渐收起了轻视,只剩下茫然。
这怪女人到底什么来历啊……
陆向真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条件太简陋了。比她穿越前的抠门导师还难搞。
没有XRD分析矿物相,没有热重分析仪看烧结曲线,没有高温显微镜观察微观结构。一切只能靠肉眼观察、经验判断和……她脑子里储存的现代材料科学理论。
她发现现有的耐火砖主要问题是:原料配比不合理、烧结温度控制差、颗粒级配烂……
总之,问题很多,但也有解决办法。
“陈总工,”几天后,陆向真拿着一块写满密密麻麻公式和潦草字迹的纸,找到了陈国栋,“我需要调整原料配比,主要是增加高铝矾土的比例,减少低熔点的黏土;另外,需要严格控制烧结温度,特别是升温曲线和保温时间;还有,原料粉碎后,最好能筛分一下,粗、中、细颗粒按比例混合……”
向真没注意到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个人。
她身后的王铁柱瞥了一眼站在门后的沈屹,一句话都不敢说。
向真还在耐心地尽量用陈国栋能理解的词汇解释,那些精确的比例数字和控制参数,让陈国栋眼中异彩连连。
这绝不是瞎蒙。
当然,表面上他还是有着总工的沉稳。
“你有把握?”陈国栋沉声问。
“理论上有。但需要试烧。”陆向真不敢打包票,毕竟条件太原始。
“好。我给你一个窑位,原料按你说的配。铁柱,你全程跟着,按陆……陆技术员的要求办。”陈国栋果断拍板。
陈国栋敏锐地感觉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或许真能带来惊喜,解决这个困扰他多时的难题。
等向真抱着方案和陈国栋的首肯出去了。陈国栋才有些得意地对面若寒霜的沈屹拍手笑,像一个在田里发现璞玉的朴实老农民。
试烧的过程并不顺利。缺乏精确的温控设备,窑炉的温度全凭经验丰富的烧窑师傅看火色。
陆向真几乎寸步不离窑口,根据火焰颜色、窑内气氛和她的估算,不断指挥着烧窑师傅调□□门和加煤量。
王铁柱跑前跑后,累得够呛,看着陆向真被炉火映得通红、满是汗水和煤灰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个怪女人有点厉害。
几天后,新配方的耐火砖出窑了。颜色更深,质地看起来更致密。
陈国栋、马师傅和一众技术员都围了过来。
马师傅拿起一块砖,掂了掂分量,又用锤子敲了敲,听声音。
“嗯,沉手,声音脆亮,比以前的强。”他难得地给出了初步肯定。
接下来是严格的服役考验。
一批新砖被砌在了一座即将大修的高炉风口区——这是侵蚀最严重、温度最高的区域。
时间一天天过去。高炉日夜不停地轰鸣着。所有人的心都悬着。陆向真更是每天都要跑到高炉下,仰头看着那个位置,仿佛能看穿厚厚的炉壁。
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半月过去了……那座高炉依然在稳定运行。而按照以往经验,这里的耐火砖早该换了。
当高炉最终按计划停炉检修,工人小心翼翼拆下风口区那批试验砖时,现场响起了一片惊呼——
新砖的侵蚀程度肉眼可见地减轻了。虽然也有损耗,但结构依然保持完整,远优于旁边同期砌筑的旧配方砖块。
“好。好啊。”陈国栋抚摸着那批功臣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看向站在人群中,同样激动得眼眶微红的陆向真,朗声道:“陆向真同志,你立了大功。这炉衬寿命,至少延长了百分之三十。”
马师傅也走上前,看着陆向真,眼神复杂,最终用力点了点头:“丫头……不,陆技术员,俺老马服气!你这手本事,硬是要得!”
这是来自实践派最高的认可。
周围的工人和技术员看向陆向真的目光彻底变了,从怀疑、好奇变成了敬佩和感激。延长炉龄意味着减少停炉,意味着更多的钢铁能更快地生产出来。
王铁柱更是咧着嘴傻笑,仿佛这功劳也有他一份。
沈屹终于无话可说,他在人群中转身离去。
陆向真站在巨大的高炉阴影下,脚下感到大地传来机器运作带来的微微震动。
她抬头,听着钢铁巨兽的轰鸣,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脑子里的知识,在这个一穷二白的年代,或许真的能发挥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