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来的?!”沈屹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开,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发顶,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后怕,“我的话你当耳旁风?!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他们的刀子要是……”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似乎连说出口都是一种酷刑。扣着她手腕的力道,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向真被他吼得浑身一颤,撞在他胸膛上的鼻子撞得生疼,手腕更是疼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我……我怕你出事!”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却思路清晰,“对了!楼下有三个人堵着。都是穿着普通蓝布干部服的男人,领头的三十多岁,梳着分头,说京腔,鬼鬼祟祟的。我觉得他们不对劲,肯定是那个姓金的油腻男的人!简直太嚣张了!!这里是首都!快告诉我哪里可以举-/报他!警-/察……警-/察能不能把他直接抓起来?!这种无法无天、买凶杀人的国家蛀虫没人能处理掉吗?!……还有,你骂我干什么!我不是你的士兵!我是你的同志啊!你有危险,我怎么可以躲在后面,怎么可能不来找你?!”
她说不下去了,后怕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沈屹染血的外套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看着她的泪,所有暴怒的斥责,所有冰冷的命令,都冰消瓦解了。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放开。他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张泪痕交错的小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因为哭泣而泛红的鼻尖……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以一种笨拙又坚定的姿态,将她颤抖的身体更紧地、更安全地圈在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细微的啜泣和身体的轻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确认她安然无恙。
冰冷的巷子里,血腥味弥漫,两个劫后余生的人紧紧相拥。高大的男人伤痕累累,姑娘埋在他染血的胸前,泪水无声流淌,浸湿了衣衫。寂静中,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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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屹的伤势比看起来更重。
除了手臂那道深可见骨、需要缝合的刀伤,还有几处严重的软组织挫伤和轻微的脑震荡。向真几乎是半拖半扶,才将他弄到了附近一家部队医院。
“他是沈阳金属研究所副所长沈屹,我是沈阳所材料性能研究室副主任陆向真,他需要急救!”
亮出小包里沈阳金属研究所的证件和军工部的介绍信,才得以紧急处理。
缝合包扎,输液消炎。
等沈屹被安置在安静的病房里,沉沉昏睡过去时,窗外天色已蒙蒙亮。
向真守在病床边,看着沈屹苍白疲惫却依旧棱角分明的睡颜,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手臂上厚厚的纱布,心里沉甸甸的。
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混乱而血腥的噩梦。
她疲惫地趴在床边,刚合上眼没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肩章上缀着将星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战场淬炼出的铁血气息。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便装、神情精干的秘书。
向真立刻惊醒,站起身。
军装男人目光扫过病床上沉睡的沈屹,落在他手臂的绷带上,眉头蹙了一下。随即,他看向向真,眼神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你就是沈阳所的陆向真同志?那个解决了装甲钢晶界难题的同志?”
“首长好。”向真认出那肩章的分量,连忙站直,“我是陆向真。”
“好,好。”男人点点头,声音浑厚有力,“我叫周振邦。沈屹的老战友。”他走到床边,看着沈屹沉睡的脸,眼神复杂,带着痛惜和一种深沉的怀念,“这小子……还是这副不要命的德性。当年在百团大战,才十六岁,带着侦察排穿插敌后,被一个连的敌人咬住,也是这么硬顶着打回来的,浑身是血,就剩一口气吊着,还死死护着怀里那份缴获的敌军布防图。”
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回忆一段铁与血的岁月,“那次他伤得比这重多了,差点把命丢那里。脊椎里到现在还卡着一块弹片,阴雨天就疼得厉害……这小子,从不知道后退两个字怎么写。”
向真静静地听着。
“设备的事,我听说了。”周振邦话锋一转,“老金那帮人,手伸得太长了!打着引进设备的幌子,干的尽是些龌龊勾当!放心,这事我管了。”
他看了一眼秘书,秘书立刻会意地点点头。
“那批热分析仪,三天之内,保证一台不少地发往沈阳!谁敢再伸手,我剁了他的爪子!”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向真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鼻子一酸,深深鞠躬:“谢谢首长!”
“谢什么?这是国家急需的设备,该谢的是你们这些搞技术的。”
周振邦摆摆手,目光再次落到沈屹脸上,又看了看一旁的向真,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近乎促狭的笑意。
他拍了拍沈屹没受伤的肩膀:“行了,别装了,知道你早醒了。这点警觉性都没有,白在敌后钻那么多年了。”
病床上,沈屹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神清明,哪有半分昏睡的样子。他看向周振邦,没什么表情,只低低叫了声:“老团长。”
周振邦哈哈大笑,指着沈屹对向真说:“看见没?这小子,从小就这死德性。犟驴一头,认准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来,枪顶脑门都不带眨眼的。在战场上,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可这下了战场啊……”
他话锋一转,眼神在沈屹和向真之间打了个转,笑意更深,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和调侃,“……枪炮阵易过,情人关难闯啊!①小陆同志,这小子要是犯浑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
“老团长!”沈屹眉头猛地一皱,声音带着警告,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
向真懵了。啥情人。她领导还有啥前情往事?
她微微眯起眼睛。
设备和处罚蛀虫的事有周将军,不用再担心了;她现在倒也不怕和不避讳领导的八卦了,可她不可能跟领导的领导八卦啊。
憋死了。
向真低头憋红了想八卦的脸。
“行了行了,不逗你们年轻人了。”周振邦看了看两张红脸,见好就收,心情愉悦地拍拍手,“沈屹,好好养伤。小陆同志也辛苦了。设备的事解决了,但你们在京城闹出这么大动静,还伤了人,部里有些人脸上挂不住。正好,我自作主张,替你们在部里请了两天假。”
他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家长作风:“后天,我带你们逛逛北京城!爬长城……啧,他这样算了。后天刚好周一,就去看升旗!年轻人,不能光知道埋头搞研究!就这么定了!”
一天后,清晨,**广场。
深秋的寒风凛冽,却吹不散广场上肃穆而庄严的气氛。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巍峨的城楼在晨曦中勾勒出雄伟的剪影。
周振邦一身笔挺的军装常服,身姿如松。沈屹手臂上还缠着绷带,外面套着大衣,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站得笔直。向真裹着厚实的棉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城楼的方向。
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骤然响起,划破黎明的寂静。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无数道热切目光的注视下,伴随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在旗杆护卫战士有力的臂展中,冉冉升起。
那一刻,万籁俱寂。
只有国歌在回荡,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的声音。
金色的阳光泼洒下来,照亮了广场上每一张肃穆而激动的脸庞,也照亮了那面鲜红的旗帜。
周振邦敬着标准的军礼,目光追随着上升的红旗,眼神深邃如海。
沈屹微微仰着头,晨光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辉。他看着那旗帜,眼神专注而复杂,有一种向真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温柔的虔诚。
向真站在他们身边,仰望着那面在晨风中舒展的红旗,感受着脚下这片古老大地在新时代脉搏的跳动。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情感在她胸中冲撞。
穿越时空的迷茫,实验室里的挫败与狂喜,鞍钢的炉火,沈阳的风雪,京城的刀光与酒局……所有的颠沛流离、惊心动魄,仿佛都在这一刻,在这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下,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和意义。
她想,她不是为了苟活才来到这个时代。她的知识,她的生命,注定要融入这面旗帜所指引的的征途。
升旗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周振邦放下敬礼的手,拍了拍沈屹没受伤的肩膀,又看向向真,目光带着长辈的慈和与期许:“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东西。比血肉筑的长城更持久,比钢铁铸造的堡垒更坚固。你们搞出来的新材料,最终也要为它服务,让它飘扬得更高,更久啊。”
他顿了顿,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
沈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向真被晨风吹乱的发梢上,而向真还沉浸在升旗的震撼中,眼神清亮,毫无杂念。
周振邦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语重心长:“路还长。年轻人,世界都在等着你们去征服。设备啊,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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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沈阳的火车缓缓启动,月台上周振邦和他的警卫员们的身影渐渐变小。
软卧包厢里,沈屹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华北平原。手臂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但设备顺利解决的轻松感,以及身边人安然无恙的庆幸,让他紧蹙的眉头舒展了许多。
向真坐在对面,正低头翻看着周振邦秘书最后塞给她的一叠资料——是那批西德热分析仪的详细参数清单和使用说明的影印件。
她看得专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指尖在纸页上划过。
“看什么?”沈屹低沉的声音打破安静。
“啊?”向真抬起头,晃了晃手里的纸,“设备清单。周首长给的,很详细。不过……”她指着其中一页,“这台高温蠕变试验机,附件清单里少了几项关键的夹具模具编号……不知道是影印漏了,还是……啊,找到了。”
沈屹的目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秀气眉头,看着她指尖划过纸页时专注的神情。车厢顶灯柔和的光线洒下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两天前胡同里她扔玻璃缸和泼水的凶狠,升旗时她眼中的震撼与纯净,此刻研究设备时的专注与聪慧……不同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重叠。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陆向真。”他忽然开口。
“嗯?”向真疑惑地抬眼看他。
沈屹看着她清澈见底、毫无防备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所有在周振邦调侃下翻涌的、在生死关头几乎破土而出的炽热情感,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丝轻微的紧绷:
“下次……如果再来北京。”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我带你……单独去爬长城。人少的时候,景致更好。”
向真愣了一下,随即眉眼弯了起来,带着点完成任务般的轻松笑意:“好啊!等设备到了,高温合金项目有突破性进展,咱们再来跟首长汇报的时候,正好去。”
她显然只把这当成了领导对下属工作间隙的放松安排,全无半点旖旎心思,说完又低头埋进了那叠设备清单里,嘴里还小声嘀咕着那几个刚刚缺失的编号:“这几个为什么在这里呢,和别的有什么不一样……”
沈屹看着她又沉浸回自己的世界,看着她毫无所觉的侧脸,看着她细碎的发丝垂落颊边……心底那汹涌的浪潮,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转过头,再次望向窗外。
广袤的华北平原尽头,天际线苍茫。
今天是九三,忆往昔峥嵘,创今朝繁华。祝祖国繁荣昌盛。
注:①改自文游梦人间阿厌语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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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京华风云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