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唱歌?这简直是精神污染!是公开处刑!是砸场子!
沈屹坐在那里,抬头看着向真歌唱。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送到唇边,借着杯沿的遮挡,没人看到他紧抿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一曲终了,向真停下,胸口微微起伏,脸颊红扑扑的,带着点唱累了的茫然,睁着那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无辜地看向鸦雀无声的众人:“献丑了。各位领导,我唱得应该非常可以吧?嗯?”
“……”
死一般的寂静。
“好……好!”金处长猛地一拍桌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脸色黑如锅底,“陆主任……真是……别具一格!令人印象深刻!”
他再也待不下去,霍然起身,椅子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沈所长,贵所真是人才辈出。设备的事……哼。我们改日再谈。”说罢,拂袖而去,其他几人如蒙大赦,也纷纷起身,灰溜溜地跟着逃离了这个灾难现场。
转瞬间,刚才还热闹喧嚣的雅间,只剩下沈屹和站在凳子上的陆向真,以及满桌狼藉的杯盘和一室令人心旷神怡的寂静。
向真站在凳子上,刚才那股子豁出去的劲儿泄了,酒精的后劲混合着迟来的尴尬和一点后怕,让她腿肚子有点发软。
这时,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稳稳地伸到了她面前。
沈屹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前,微微仰头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映着顶灯细碎的光,刚才那点笑意早已收敛,只剩下惯常的沉静和难得一见的温和。
“下来。”
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吓人。
向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了过去。沈屹的手掌宽厚干燥,带着薄茧,稳稳地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力道适中地牵引着她,另一只手虚虚扶在她腰后,护着她稳稳地从方凳上踏回地面。
脚踏实地的一刹那,向真才觉得魂儿归了位。
她飞快地抽回手,低声道:“……沈所长,我应该是搞得更砸了?” 设备的事,好像被她唱得更黄了。
冲动是魔鬼,只是正在冲动的人不会觉得。
沈屹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像只闯了祸耷拉着耳朵的小兽。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带着无奈的语气:
“唱得很好。”
“……” 向真猛地抬头,一脸“您认真的吗”的震惊。
“但下次别唱了。” 沈屹面无表情地补上后半句,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
走出鸿宾楼,被带着冰凉的晚风一吹,向真才觉得憋闷的胸口松快了些。
刚才那场闹剧的荒谬感和酒精残留的眩晕感交织在一起,让她脚步有些虚浮。沈屹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前,步伐不快。
他拒绝了金处长假惺惺安排的车辆,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
“师傅,东四招待所。”沈屹报出地址,示意向真先上车。
向真扶着车篷边缘,刚抬起一只脚,沈屹的手臂已极其自然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了一下她的手肘,助她坐稳。
三轮车在夜色中的京城胡同里穿行。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向真脸上的燥热。她靠在有些硌人的硬座背上,看着两旁飞速倒退的模糊灯影和青灰的院墙,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沈屹坐在她旁边,身姿挺直,沉默得像一尊守护的石像。
“沈所长,”向真忍不住小声问,声音带着点酒后微醺的沙哑,“设备的事……是不是彻底没戏了?”
她虽然出了口恶气,但冷静下来,想到那批对研究至关重要的仪器,心里沉甸甸的。
“未必。”沈屹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卡设备,无非是想多要些好处,或者借机拿捏。今天这顿鸿门宴,我们没按他们的剧本走,撕破了脸皮,反而让他们乱了阵脚。”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落在她脸上,“你的歌唱……很有用。至少,让他们知道,沈阳所的人,骨头是硬的,没那么容易拿捏。”
向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小声嘟囔:“我就是气不过……”
“气不过就对了。”沈屹说,“该硬的时候就得硬。放心,设备的事,我有其他渠道斡旋。军工部也不是他姓金的一手遮天。”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力量感,让向真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车子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离招待所不远了。两旁是高高的院墙,路灯稀疏,光线昏暗,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沈屹忽然察觉到什么,他让三轮车夫停下,抬手挡住要和他一起下车的向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问。
他简短地交代了车夫一句,一转眼,身影便消失在胡同巷子里。
向真不明所以,到了招待所,一直等沈屹等到深夜。
深夜回来的沈屹立刻叫来了所里随行的保卫干事,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干事脸色凝重,匆匆离去。
“这几天待在招待所,哪里都不要去。”这是沈屹回来后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是惯常的沉稳,“有人跟踪我们。等我处理。”
“好。”向真答应。
沈屹站了起来,看着她,对她听话的反应很满意,“锁好门。任何人敲门,除了我和保卫干事,都不要开。好好休息。”
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向真一个人。她听着门外沈屹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却一点不像她表面一样平静。
谁在跟踪?油腻金处长?还是其他什么人?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
他们就这几个人。都说强龙打不过地头蛇,他们这几条外地来的小蛇,怎么压过地头龙?
沈屹让她等,可她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
接下来的两天,向真谨记沈屹的吩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只警惕的松鼠。三餐由服务员送到门口,她只开一条门缝飞快取进来。保卫干事每天会来门口低声询问情况,告知她“沈所长在处理,很安全”。
然而这天,向真正伏在桌边整理会议笔记。
窗外传来几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和几声带着地方口音的喝骂,似乎就在招待所门口的马路上发生了小摩擦。
这本是城市里常见的噪音,向真起初并未在意。但几分钟后,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刻意压低的骚动和脚步声,隐约夹杂着保卫干事焦急的声音:“……不行!沈所长交代了……”
随即,一个陌生的京腔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窗户:“……我们也是执行公务!找沈副所长核实点情况!他不在?那正好,我们等他!就在这院里等!……哎,你们招待所怎么回事?院子都不让待了?”
向真心中警铃大作。沈屹明明交代过保卫干事守住招待所,严禁外人进入骚扰她。这些人是谁?他们想干什么?等沈屹?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情况不对。
她立刻冲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只见院子里站着三个穿着普通蓝布干部服的男人,为首一个三十多岁,梳着分头,眼神闪烁。保卫干事和两个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正拦着他们,气氛有些僵持。那三人看似随意地站着,目光却像探针一样,不断扫视着招待所的窗户和出入口,像是在盯梢。或者说,在确定沈屹是否真的不在。
一股寒意顺着向真的脊背爬上来。
他们不是来核实什么情况的。他们是来确认沈屹行踪,甚至可能是来监视她的。沈屹让她别出去,可沈屹自己呢?他这两天去了哪里?处理什么?会不会有危险?这些人堵在楼下,是不是意味着沈屹已经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不能再等了!
向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飞快地环视房间。
硬闯下楼肯定不行。她目光落在房间后窗。这排招待所是临街的四合院改造,她的后窗外是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平时很少有人走。
没有丝毫犹豫。向真当机立断,飞快地套上那件半旧的工装外套,将头发胡乱绾成一个更紧的髻,拿起随身的小包(里面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有一瓶稀硫酸),又顺手抄起桌上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塞进口袋。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后窗。一股灰尘和杂物**的气味涌进来。
她探身看了看,不算太高。心一横,牙一咬,手脚并用地爬上窗台,闭着眼,护着包,朝着下面堆着几个破箩筐的角落跳了下去!
“噗通。” 落地不算优雅,脚踝震得生疼,但好在没受伤。
她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警惕地看了看胡同两端,确认无人,立刻像只灵巧的猫,贴着墙根阴影,飞快地朝胡同口跑去。她必须找到沈屹!不管他在哪里。
向真对北京城几乎一无所知。她只能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朝着白天偶尔听沈屹提过一嘴的、可能去斡旋设备事宜的“西郊保密单位招待所”方向狂奔。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与她内心的焦灼格格不入。
她不敢走大路,专挑灯光昏暗、行人稀少的小巷穿行。跑过几条街,汗水已经浸湿了额发,脚踝的隐痛也变成了持续的钝痛。就在她跑进一条堆满废弃建材、异常僻静的小胡同时,前方巷子深处传来的异常声响让她猛地刹住了脚步。
是打斗声。
沉闷的撞击声,压抑的痛哼,还有利器破风的锐响!
向真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她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砖墙,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昏暗的光线下,巷子尽头,三个手持匕首和短棍的凶徒,正围攻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那个被围攻的身影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沈屹!
他显然已经激战多时,动作不复平日的迅捷,深灰色的毛呢外套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尤其手臂上,一定受了伤,袖子已经成条。他左支右绌,勉强格挡着凶狠的攻势,呼吸沉重,脚步踉跄,显然体力消耗极大,落入了下风。
一个凶徒绕到他身后,狞笑着举起匕首,狠狠刺向他后心!
“小心后面!”向真魂飞魄散,想也没想就喊出声!
同时,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她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用尽全身力气,用着高中运动会投标枪的技巧,朝着那个偷袭者的脑袋狠狠砸了过去!
我去你的!
“嗖——啪嚓!”
烟灰缸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砸在偷袭者的后脑勺上!玻璃碎裂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啊!”
偷袭者惨叫一声,匕首脱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后脑踉跄倒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围攻沈屹的两人动作一滞。
沈屹在听到向真呼喊的瞬间,身体已经本能地向侧面翻滚,险险避开了原本致命的一刺。
此刻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不顾一切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持棍凶徒。完全放弃了防守,用受伤的手臂硬生生扛住对方砸下的棍子,同时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扼住对方的咽喉,将他整个人狠狠掼向旁边的砖墙!
“砰!”一声闷响,那凶徒哼都没哼就软倒在地。
最后一人见同伴瞬间被解决两个,其中一个还是被闪着银白亮光的天外飞缸砸倒的,又惊又怒,看着状若疯虎、浑身浴血的沈屹,再看看巷口那个逆着光看不清面目、但显然还有武器的恐怖女人,哪里还敢停留,怪叫一声,转身就逃,连同伴都顾不上。只可惜在最后,还是被女人泼了痛得撕心裂肺的液体,无力地倒在地上,遗憾地没能跑掉。
巷子里瞬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浓重的血腥味。
沈屹靠在冰冷的砖墙上,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淌下。他按着血流不止的左臂伤口,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在巷口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陆向真还保持着对最后歹徒泼盐酸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煞白,身体因为后怕和脱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沈屹惨烈的模样,看着他手臂上刺目的鲜红。
她顾不上多想,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所长!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快,我扶你……”
她伸出手想扶他,却又怕碰到他浑身的伤口,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沈屹看着她煞白的小脸,看着她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惶和担忧,心脏像被攥紧了。
“陆向真!”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他把她狠狠拉向自己!
向真猝不及防,被他巨大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直接撞进了他坚实滚烫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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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京华风云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