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千年 第5章 回宫

光阴似箭，太平来这观中已有两年，两年来，虽说不是日日闹的天翻地覆，鸡飞狗跳总是有的。观主知她是孩子心性，又是公主，只要不是什么大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前日宫中来信，宣她回宫。紫书、紫珠早起收拾物件儿，两年下来，从宫中带来的许多东西都丢了不要了，重量却一点儿没轻，全是殿下在外头寻来的稀奇玩意儿。她们哪里知道，这些全是太平买来给她的婉姐姐的。

自从那年见过那老道姑之后，殿下是隔三差五就往木屋跑，硬生生的结成了往年交。她们也向观中人打听过，那道姑是十多年前来的观中，满口疯话，日日酗酒，偏生老观主也容得下她，多年来，与观中众人也相安无事。

因着今日要走，太平特地来向老道姑辞行。

“师太，家里来信让我回去，今日一别，万望珍重。”

平日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老道姑今日却不怎么说话了，太平只当她是不高兴了，也不多说话，转身就要走。谁知刚踏出房门，老道姑忽然“噗通”一声跪下，对着她大喊：“殿下！日后行事，当静心守志，切不可因得失之事，行疯魔之举啊！”

太平闻言一笑，头也不回，招手应了一句“知道啦！”，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老道姑对着太平的背影俯身长拜，口中依旧喃喃那句“不可因得失之事，行疯魔之举”。她从见太平第一眼就知道她的身份，她开导她两年，如今只盼着殿下能记住这句话，只盼能记住这句话。

今日来接太平的是相王，她的四哥，李旦。这些年她虽不曾回宫，哥哥们却是可以出来的，两年来，唯有李旦来得最勤，他生性沉闷，每每来看太平的时候，总是东西带的多，话却说的少。说来也奇，大概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太平那样一个跳脱的人，与李旦待在一起却也不闷，兄妹两个就单单是一块儿喂鸽子，也觉得挺充实。

一路舟车劳顿，紫珠回了凤阳阁是一点儿也不想动，强撑着侍奉。紫书倒是看起来没事儿人一样，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殿下，一路奔波，竟然半点疲态也无，生龙活虎的拜见了天皇天后，又甩了侍从，不知道往哪儿跑去了。

不知道婉姐姐这两年过得如何，崇文馆的书那么多，也不知她读完了没有？

太平兴冲冲地跑去崇文馆，将这里上上下下都问遍了，连婉儿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找着。婉儿没找到，倒是碰上了李贤，自他册封太子以来，愈发意气风发，连身姿都挺拔了许多，不同于李弘的温润之气，李贤的身上，更多的是果敢刚毅，总带着严肃的攻击性。只是向来独来独往的他，不知何时，身边也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人。

“太平。”李贤叫住她。

“太子哥哥。”太平应他一声，她虽不像喜欢弘哥哥那样喜欢贤，却也不排斥。

李贤道：“看你这左顾右看的样子，可是在找什么人？”

李贤常年出入崇文馆，说不定知道。

太平道：“太子哥哥可听过上官婉儿？”

李贤浓眉一蹙，这名字他似乎听过，却又想不起来哪里听过。倒是他身旁的太监，答道：“殿下说的，可是掖庭的上官婉儿？”

太平大喜，“正是！”

李贤经赵道生一说才记起，正是他从前在他面前提过，冷啧一声，道：“她区区一个掖庭罪奴，若无特旨，怎可来此？”

太平见他轻视婉儿的样子，心中不悦，不过又想早些知道婉儿的行踪，压下不快，不理李贤，只问他身旁的太监，道：“你可知她现在何处？”

赵道生道：“回殿下，奴上次见她之时，还是在内文学馆的藏书楼。”

内文学馆？

我不是说过，她可以到崇文馆来的吗？

太平心中疑惑，连带着去内文学馆的步子都慢了。婉姐姐是怪她不见她一面就走了，还是怪她擅作主张，又或者，她并不喜欢崇文馆。

去到内文学馆依旧没看见人，“怎的找个人如此麻烦！”，太平心中一恼，索性藏书楼也不去了，直接抬脚去了掖庭。

不管婉儿今日人在哪儿，总是要回掖庭的。

依旧没有走正门，而是爬上了那棵桂花树。这里视角好，看得远，定能一眼就看见婉儿。

心里如是想着，目及之处，远远的看见几个人头攒动，看样子好像是一群女子在欺负一个少女，太平仔细一瞧，摔在地上的那个，可不正是婉儿吗？

太平瞬间火起心头，只想一步飞过去，将那群欺负婉儿的人狠狠教训！

没有工具，又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唰”的一下从树上跳下来，怒气冲冲地往掖庭去。

掖庭众人正和往常一样劳作，忽然那万年不开的木门“哐当”一下被人踹开，闯进来一个衣着尊贵，横眉怒目的少女。

掌事姑姑看见是公主来，还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直接被吓了一跳，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畏畏缩缩地走上前行礼，“奴婢拜见殿下，殿下怎么……”

太平脚步不停，根本不等她把话说完，就直冲冲往方才婉儿所在的方向去。掌事姑姑见状，不明所以，只好畏缩跟着，后背都湿了。

自从两年前太平来过之后，掌事姑姑虽没好脸色，倒也不故意找郑氏母女的茬了。如今这个欺负她的，是半年前刚被发配到掖庭的宫婢。虽是宫婢，性子却与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欺软怕硬，阳奉阴违。掌事姑姑本就看不惯郑氏母女，如今有人替她出气，她也乐得看戏，索性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婉儿没去内文学馆，正是因为被这些人拦住了。

为首的宫婢一脚踹在婉儿的肚子上，恶狠狠骂道：“整天一副清高的样子给谁看？天天往那儿跑，是想学些淫辞艳赋勾搭谁？”

“我看呐，八成是看上了哪个死太监。呸！不知廉耻的东西！”

那宫婢抬手又要打她，巴掌还未落下，听见一声暴喝，“住手！”

这声音？是殿下！

婉儿脑袋被打的有些晕，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来人，只有华丽的大红色衣摆，慢慢向她靠近。疼痛的身子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身子有些热，乃是步伐太快所致。

太平看了一眼婉儿脸上的伤，又心疼又气愤，憋在心里的气，一股脑全给了掌事的，“你就是这样掌事的？”

语气寒凉，像高山上的冰，冻得掌事姑姑大气不敢出，连腿脚都软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求饶，“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奴婢老糊涂了，一时失察、治下不严！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啊！”

太平怒哼一声，“哼！好个一时失察！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纵奴行凶，还好意思说失察？若是不是本宫今日看见，还要失察多久？”

太平如今十一岁，年纪虽不大，眉宇间也有了三分武后的影子，平日里孩子心性，发起怒来，也是叫人如感泰山压顶、业火炙烤。

掌事的和打人的哪里想得到殿下发这么大火，而且还真的为了一个奴婢计较起来，连连磕头求饶，头都磕破了也像察觉不到似的。

太平冷眼瞧着，狠狠吩咐道：“告诉掖庭令，这些人，本宫再也不想看见！”说罢，带着婉儿走了，只留下连连哀嚎的几个人毫无作用的磕头。

太平将婉儿带到她的屋子里，气鼓鼓地按着她坐下，左翻右翻没找到药，“来人！”

话音刚落，婉儿便看见掖庭令连滚带爬地进来，颤颤巍巍道：“殿下有何吩咐？”

“速速去太医署取些治伤的药来，若是慢了一步，本宫打断你的腿！”

殿下好凶。

婉儿看着掖庭令连滚带爬的来，又连滚带爬的走。殿下那怒火中烧的样子，好像周围的空气都快被点燃了，气鼓鼓的一张小脸，活像书上记载的吹肚鱼[1]。

这是婉儿第一次见到太平这幅模样，这幅模样明明很吓人，她却半点也不怕，一想到殿下是为自己打抱不平才这样，心中更是温暖。不过看着殿下那样子，竟然觉得有些可爱。

婉儿眉眼含笑地瞧着太平：殿下长高了，面相也长开了一些，不像小时候那样圆嘟嘟肉乎乎的，一张脸骨肉分明，英气又可爱。

也不知道掖庭令施了什么法术，只觉得眨眼的功夫药就送来了，除了药，还带了些吃食糕点。巴结求饶的样子，和婉儿平日里见到的简直天壤之别。

婉儿本想自己上药，奈何太平一点儿机会也不给。从太平碰到她伤口的第一下婉儿就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给人上药，用一句话形容就是“没轻没重但自我感觉良好”。

很疼。

可是看着太平认真的样子，又不忍心提醒。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她根本就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从太平拉她进屋，一张小嘴就碎碎念的没停过，将这掖庭宫从上到下，除了婉儿和郑氏，都给骂了个遍。好容易上完药，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掖庭令和掌事的干什么吃的，眼皮子底下这样一个恶婢，倒还可以夜夜安睡？也不怕梦里哪个不要命的来找她！下手这么重，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本宫……唔……”

唇上传来一丝甜腻腻的触感，堵住了什么开关似的堵住了太平的碎碎念，一抬眼，就看见婉儿盛满了笑意的眼睛。唇上这甜蜜的触感，正是婉儿递过来的糕点。

婉儿看着太平呆呆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温声道：“殿下说了这半天，不饿不渴吗？”

太平盯着她眨巴眨巴眼，一肚子火气瞬间被浇灭了，脑子忽然空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她现在，貌似只想盯着婉儿看，呆呆地咬了一口糕点，将剩下的放回去了。

婉儿温柔一笑，“殿下，婉儿已经无碍了。”

太平回过神，暗恼自己方才确实有些失态，心中不好意思又不肯承认，倔强道：“无碍也不能放过她们。”

太平发现婉儿只看着她笑，又不说话，婉儿越笑，她心里越发毛，“是……我方才吓着你了？”

婉儿轻轻摇头，“殿下救了奴婢，替奴婢出气，婉儿心里感激殿下的。”

太平一想到婉儿在这里受的苦，心中就难过，“她们，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婉儿心中一涩，她没有想到殿下会问她这个问题。

掖庭这个地方，黑暗、压抑，一砖一瓦都写满了不公。

太平见她不答，心中便有了答案，捏紧了拳头，懊恼地捶桌，“要是我早点发现，这些年，你何至于过得如此艰难！”

其实这并不完全怪她，只是婉儿掩饰得太好，她并不想让殿下知道那些事，所以即便伤口再疼，也只是默默忍着，忍不了的时候，她便躲起来，殿下在桂花树下听不见她的读书声，就不会找来了。

她近乎本能地将殿下挡在黑暗外面，就像她近乎本能地护着黑夜的烛火一般。

婉儿怕她捶疼了手，赶忙上前握住，安慰道：“殿下不是已经收拾她们了吗，都过去了。”

太平呼出一口气，沉思片刻，抓住婉儿的手，目光坚定，“婉姐姐，你想不想离开这里，随我回凤阳阁怎么样！”

“道生，随我回东宫怎么样，我想一辈子对你好。”

轰！

婉儿只觉大脑一空，那日太子所说的话一下子闯进她的脑子里，混合着太平刚才的话一起，好像把什么东西搅乱了。

脑子一愣，一时忘了回太平的话，倒是太平一脸兴奋地盘算着，盯着她的眼睛，郑重道：“婉姐姐，你且等几日，待我安排妥当，就来接你。”

[1]：河豚

——

太平：森气！婉姐姐这么可爱，怎么可以欺负婉姐姐！

婉儿：殿下说，要带我回凤阳阁。

——

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