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千年 第4章 老道

寂静山中，林木葱葱。入了冬，夜亦是愈发的长了。

太平今晨早起，一推门，风就呼呼地灌进来，竟是白茫茫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的挂在院旁的梨树上，一片叠上一片，像花儿似的，长在枝丫上，真真应了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北风强劲，冷得太平猝不及防一个哆嗦，贴身侍婢紫书赶忙替她披上一件鹿绒大氅。她此次入观，只带了紫书、紫珠两个贴身侍婢。她二人是前两年跟的殿下，年纪和太平差不多，太平入观，她二人自然也跟了过来。

虽只有三人，却也跟着太平将观里上上下下玩儿了个通透，不止如此，观中几个年龄同她相仿的，原本沉静的性子，也被她带成了“顽童”。幸而观主发现及时，将那几个差点变成“小顽童”的道姑拿来，说教的说教，责罚的责罚，好歹将她们从世俗的边缘给拉了回来。

观主是武后亲命的，太平碍于母亲的面子也不好发作，何况本就是她有错在先，她虽娇蛮，却也讲理。只是如今初冬的第一场雪，也不知道该和谁一起唠叨了。

要是婉姐姐在就好了。

太平这样想，人已经走在了雪中。靴子踩在雪地里，“刺啦、刺啦”的，雪越深，声音也越大，声音越大，太平越发觉得无趣。

“咣当！”

忽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太平回了神，扭头一看，她已经走到山中某处，眼前也出现了一间木屋。那声音就是从木屋里传出来的。

紫书、紫珠也被吓了一跳，三个小姑娘面面相觑，紫珠刚要大喊，还未张嘴便被太平捂了嘴。

紫书一看殿下那目光炯炯的样子，得，又来兴致了。

太平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又递给两个侍婢几块，带着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悄悄停在木门前，眼神示意紫珠去门的另一边守着，一切就绪后，太平深吸一口气，“哐”的一下把门推开。

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是什么山中精灵。只有一个喝的迷迷糊糊的醉醺醺的老道姑。

那人瘫坐在地上，身形消瘦，脸颊凹陷，颧骨突出，偏偏眼睛又眯着，看着像蜡黄色的骷髅头，身上的道袍虽然干净，却也皱巴巴的，手里虚握着几块酒壶碎片，料想方才“咣当”的一下，便是因着这碎了的酒壶了。

此情此景，紫珠忍不住一阵惊呼，“呀！鬼！”，倒是紫书镇定些，一进门就把太平护在身后。

太平抬手示意她们退下，倒是半点不怕，走过去捻起老道姑手里的酒壶碎片，玩味道：“你是真道姑还是假道姑，怎么穿着这样的衣裳，又喝这样的玩意儿？”

老道姑居然真听了她的话，眯了半辈子的眼浅浅睁开，对着太平上下打量，醉悠悠道：“真是假，假是真，真假难寻，雌雄莫辨，小贵人何必在意真假。”说完盯了一眼地上的酒壶碎片，不悦地皱下眉，迷上眼，好像又要睡过去。

太平觉得有趣，笑道：“既知我是贵人，怎的还如此姿态呢？”

“世上事总都是真假参半的，说透了，岂非无趣了？”

她眼睛依旧眯着，一副不惜的看的样子。

太平觉得她说的玄乎，一时也来了兴致，道：“既然看透无趣，你且说些有趣的来，不然怎么对得起方才那些话呢？”

老道姑懒洋洋地转个身子，“听说书还给茶水钱呢，小贵人若是诚心，也得给些表示不是。”

有趣！

太平一向爽快，一招手，道：“紫珠，把那块儿青荷雕花和田玉佩给她。”

这老道姑对殿下不敬，她本不情愿给那玉佩，只是殿下开了口，也不好反驳了去，怏怏地摸出玉佩，放在桌子上了。

老道姑一睁眼，只瞥了一眼桌上的玉佩，又扭头装睡去了，“此处不比外面，有银子也无处使，与其拿这劳什子，不如好酒来得痛快。”

太平闻言大笑，指了指书、珠二人，“好！若是你今日让本……让我觉得有趣了，我便命她二人拿好酒好菜来！”

“哎呀。”老道姑伸了个懒腰，眼睛也睁开了，她的眼睛并不小，一睁开、一坐起，醉意竟是半点也没了。

两位侍女退下，不过只去了紫珠一人拿酒拿菜，紫书则在屋外守着，毕竟这老道姑看着怪异，不可掉以轻心。

紫珠动作快，半柱香的功夫就弄来了好酒好菜。屋内，一老一小两个人就地上坐着，太平开口道，“我今日不想听别的趣闻，你且捡些本朝的趣事来听，讲的好，才对得起好酒。”

老道姑眼珠子一转，故作玄机道：“小贵人可听说过陈硕贞？”

太平眼睛一亮，道：“未曾。”

老道姑道：“要说这位陈娘子，莫说是当朝，就算是历朝历代，也就出这一个人物。”她喝了口酒，接着道：“这陈硕贞原本是睦州的小百姓，只因丈夫死于动乱，日子过得也艰难，大概二十多年前吧，她所在的青溪遭了洪涝，老百姓是颗粒无收啊。这位陈娘子倒好，偷偷打开官府粮仓，救济灾民。被主人家发现后，关了起来。受她救助的百姓不依呀，趁着夜色又将她救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啊，这陈娘子就觉得不公啊，召集百姓一起，要造皇帝陛下的反。”

太平一听这女子竟要造她阿耶的反，又气又惊道：“她一介草民，百姓何以听她的！”

“诶，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她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接着道：“自那日她被百姓救进山里后，青溪就传出了陈硕贞是仙人下凡的说法，百姓们信以为真，人数也就多了。后来她又自封‘文佳皇帝’，领着百姓与官府斗法，初战还得了胜。”

讲到此处，结局太平也已猜到，“如今太平盛世，想来是朝廷出兵镇压，被俘身死了？”

老道姑点头，“虽说结局不好，可也是古往今来头一个敢称帝的女子，在之前，有谁想过哩？”

太平道：“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女中豪杰，不过她虽有此胆魄，却没有配得上这胆魄的才干，轰轰烈烈一场，却落得兵败身死的归处。”

老道姑道：“天下人自来处来，往归处去，若是没了来处，又断了牵挂，终究归何处，如何归，都是各自造化。小贵人不也是看不透这‘归处’二字才来到此处吗？”

太平一愣，她来太平观，本就是因为放不下李弘之死，虽已过了半年，心中症结仍在。她虽年幼，听不太明白这老道姑的话外之音，但方才那一问，忽的让她又记起这事来。

太平不答，也不甚明白，却莫名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解开了，可又好像勒得更紧了……

少年的思绪来得快，去的也快，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只闪过一瞬，它的小主人还未来得及捕捉，就像从未来过似的消散了。满脑子又被方才的故事充斥着，叫这老道姑再讲些来。

老道姑又讲了华山上的虎，云水涧的鹤，来庙里求姻缘的鸳鸯还有某个村口神仙下凡似的母鸡。

一阵下来，竟快要到未时。

太平听完哈哈大笑，“你故事虽多，讲的却不好。”

老道姑疑惑，“哦？”

太平道：“我认识一人，若是她来讲，必定更加有趣。”她起身理了理衣摆，道：“不过你已让我尽了兴，配得上这酒菜。叨扰半日，我也回去了。”

说罢，领着紫书紫珠二人回去了。

内文学馆，藏书楼。

自从那日婉儿撞破赵道生与太子之事后，夜夜不能寐，原来这世上的情，除了阿耶阿娘那样的，还有赵道生与太子那样的，若是男子与男子可以互诉衷情，那女子与女子不是也……

婉儿被自己脑袋里的想法吓了一跳，并不是因为发现女子与女子之间可以互诉情意而吓了一跳，而是她在思索到此处时，脑子里居然想到了殿下！

赶忙甩甩头，不可再想！又扯着被子睡过去了。

婉儿并未向任何人提及那日见闻，一如既往地劳作，去内文学馆听学，然后去藏书楼读书。她的喜怒一向不在脸上，再看见赵道生时，心境虽已不同，面上却还如同往常一样。她甚至还发现，随着日子渐深，太子出入藏书楼是愈发频繁，第二年秋天的时候，赵道生已经不在藏书楼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太监。

太子真的将他带回东宫了，赵道生在宫中认识的人不多，婉儿虽不曾与他多说过什么话，好歹也天天打照面打了两年，这对于常年见不到什么外人的赵道生来说，已是除了太子李贤之外，相处日子最长的人了。

他走的前一日来同她道别，虽然这顶多算是嘱咐，也是他们二人两年来说话字数最多的一回了。

那日，婉儿在书橱间看书，赵道生同她，只隔了一个书橱。他一边整理书卷，一边自顾自地开口了，“明日我便要离开这里了，托人打听过了，新来的管事人还不错，我也悄悄打点过，今后你若还想日日来这里，只管来就是了。我嘱咐过他，内文学观有个小书痴，是日日都要来的，烦请他多照看照看。”

婉儿一怔，他们二人本是萍水相逢，若说她是赵道生除了李贤之外相处最久的，赵道生又何尝不是除了太平以外，她相处最久的呢？内文学观的人换了又换，只有赵道生像这藏书楼的书一样，从来只进不出。两年来，二人虽然每次都是各自干各自的，今日听到他这样说，心里也是感激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真诚地道了句“多谢。”。婉儿又想到他与太子的那些事，这样的事，放在普通人身上尚且不妥，更何况是当朝太子，担忧道：“你这一去……”

她本想说“你这一去，便是从此进了火海了”，想到他每每看向太子的眼神，又说不出口了。

倒是赵道生看得开，笑道：“我这一去，是福是祸都定了，总是没法子躲开的。”他又轻叹一口气，“只是……”，他又叹了一口气，于是，书橱两边的人就都不说话了。

赵道生走了，而填补他这份空白的除了新来的藏书楼管事，还有当今太子李贤并非武后亲生的传闻。

——

紫珠：咱们的殿下是不是有那个社交牛什么症？

紫书：嘘，不可妄议殿下。

太平（听见了）：是的，没错，本宫是社牛。

婉儿：殿下不在的第N天。

——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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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