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看着太平的目光出神。
她不是没有见过殿下这样的神情,当年她说一定要练好字惊艳李贤的时候,当年她一定要解开九连环的时候,当年她执着着要从墙上翻下来的时候……这样的眼神,婉儿见过太多次。
像火一样热烈而无畏,像水一样明亮而清澈。
婉儿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眼神,有一天会照到自己身上,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眼神照到身上,是如此的滚烫。
“婉儿能得殿下此话,已经很高兴了。可是我想,”婉儿顿了顿,抬眸看向了窗外的光,“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掖庭,我想,我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掖庭!”
太平抬眸看着她的眼睛,重重地点了头,“嗯!我相信!”
她当然相信她的婉姐姐,从小到大,婉姐姐就没有解不了的题。她尊重她,婉儿不愿让黑暗玷污了她的纯真,她也不愿让权势伤了她的赤子之心。
尽管,两个姑娘想的,并没有那么多。只是单纯的信任,陪伴和守护。
门外,一个驻足许久的身影转身离开。
两个小姑娘又嬉闹一阵,等到太平离开的时候,已是黄昏了。
入夜,婉儿一进门便看见母亲坐在桌前,白纸玄墨,微微提腕,将笔轻置于笔山之上,神情凝重。
自她入内文学馆后,母亲便很少提笔了。她走过去,纸上只有一首诗,诗境明秀灵动,辞风绮错婉媚。
是上官体!
在内文学馆两年,这样的诗风她再熟悉不过。
“这是你祖父的诗。”郑氏缓缓道。
婉儿一怔,母亲从未主动在她面前提起祖父和父亲,今日这是……
郑氏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四岁那年问我,家中究竟犯了何罪,为何阿耶祖父都没了?我那日不曾多言,如今你也大了,有些事,与其等着将来别人告诉你,不如今日阿娘来告诉你。”睫毛轻颤,眼中泪如庭中血,滚滚而下,“那时你才四个月,宦官王伏胜告发皇后召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而当时的陛下亦有废后之意,便召你祖父进宫商议,并命他起草废后诏书……”她咬咬牙,接着道:“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皇后便从立政殿赶到了甘露殿,三言两语就打消了皇上废后的念头。可怜你的祖父,一心为君王谋划,却成了君王弃车保帅的弃子!”
“后来,皇后亲信许敬宗诬告你祖父谋反,全家老小上上下下三十九口人呐!尸山血海的,看见东西就砸,看见人就砍,连同你的父亲和年幼的兄长全都……”
苦泪洗面,声音已经颤抖,双手死死地抓住写了诗的纸,指尖抠破纸张,狠狠地扎进掌心的肉里,再也说不出剩下的话。
“阿娘……”婉儿听得心惊,看得心疼,赶忙伸手将母亲的手掰开,握在手里,用自己的掌心代替母亲的,感受着她丧夫丧子的痛苦,以及十多年来无人可诉的不甘。双腿被那一词一句抽干了力道,重重地跪在了母亲面前。
所谓罪臣,是阴险小人的构陷,所谓罪臣,是君王懦弱的代价,所谓罪臣,是帝后博弈的牺牲品,所谓罪臣,是不可轻易提及的禁词。
郑氏强压下混乱的情绪,捧起婉儿的脸,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对上女儿的眸子,“阿娘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你背负仇恨和痛苦活着,而是要你知道,你的生命,是多么来之不易。”她用拇指拭去女儿的眼泪,深吸一口气,“今日殿下与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婉儿心弦一颤,“阿娘。”
阿娘听到了,听到她与仇人之女的约定,听到她与仇人之女的嬉闹,还听到她说,她很感激殿下。
可是殿下她……
“殿下她很好,”郑氏温柔地理了理她的发,“这些年多亏了殿下,你才更像个孩子,长高了,也会笑了,从前阿娘还担心呢,担心你不会说也不会笑,凡事都憋在心里。以殿下的身份和本事,要保你出掖庭应当不难,只是出去之后,难免有人会利用你的身世做些什么,阿娘不求你能够报仇雪恨,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她说到后面,声音已是止不住颤抖,最后那五个字,已经淹没在压抑的哭声里了。
婉儿看着母亲的样子心痛,她仅仅只是听到转述都痛彻心扉,更何况母亲是亲身经历过的。而母亲却愿意因为她而放下,愿意为了她活着而放下。
其实母亲并不是放下了仇恨,而是放不下她。
这样的放下,岂非比放不下还要痛苦?死了的,活着的都拉扯着她,血肉凡胎的人夹在绝望与希望之间,生不如死。婉儿好像忽然有一些明白这些年母亲的隐忍,忽然看懂了母亲这些年的泪。
只是……
血海深仇,真的可以放下吗……
月色透过窗,被切碎了扔进屋里,像那颗被权力伤害的心,揉碎了,又硬生生捆在一起。相拥的母女在揉碎的月光里,等待着天明。
翌日,凤阳阁。
今日太傅讲学,太平百无聊赖地翻着面前的书,满脑子都在盘算着怎样将婉姐姐带出掖庭才好。虽然婉姐姐说想凭她自己的能力,可要她什么都不做,那岂不是太不够义气了?
若直接去禀明母后,将婉姐姐要过来,不仅拂了婉姐姐的本意,她又该以什么身份待在她身边呢?若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与在掖庭又有何区别?
思绪踌躇间,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太傅说的话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殿下。”太傅忍不住走到她面前提醒。
“啊?”
太平被他这一声叫回神,抬头对上他那双凌厉的眼睛,嘴巴一撇,低头不说话。
太傅语重心长道:“殿下,人之少年,寸时寸金,今日春光正好,正适合用功读书,殿下怎可如此荒废。”
太平听罢勉强将身子坐正,太傅今日讲的《孟子》,她本就不爱听,心中又藏着事,后面虽然极力集中精神,仍然半句都没听进去。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刚送走了太傅,便看见英王李显急急跑来。
太平疑惑,“三哥?”
李显气都没喘匀,拉着太平就要走,“太平,快跟我走,晚了一步老四就没命了。”
“啊?”太平听着糊涂,好歹是皇子,难道谁还能杀了不成?
太平扯着李显的袖子不肯走,“三哥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李显又粗喘几口气,“今日母后到崇文馆查我们的课业,偏生四郎的鸽子飞了过来,母后恼他不务正业,要赐死他的鸽子呢。”
兄妹多年,他们自然知道鸽子对李旦来说意味着什么。武后对他们兄弟三人一向严厉,唯独对太平宠爱有加,若是她去稍微哄哄,说不定还能保下来。太平也不多话,传来轿撵,和李显一起往崇文馆去了。
兄妹二人到了崇文馆,刚落轿就看见李旦抱着鸽子出来,李显走到门口往里面望,对着李旦问道,“母后走了?”
李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目光哀切地落在鸽子身上,不发一言。
太平见状上前查看,伸手一探,是温热的,眼睛也睁着,还好,还活着。
“母后说,若是再在崇文馆看见,便不会再轻饶了。”李旦道。
李显听他这么说,便知母后已经走了,也松了一口气,上前道:“四郎今后还是好好把它们关在笼子里吧,飞来飞去,怪晃眼的。”
太平脸色一滞,哪儿有人这样安慰人的?赶紧拉了拉李显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这样的话。李显经太平这一拉,也一下子反应过来,装模作样地清了下嗓子,不知道说什么了。
太平道:“四哥,若是不放心,把鸽子放我那儿吧,我那儿玩意儿多,阿娘看见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李旦抬眸看着妹妹的眼睛,将鸽子递过去,“如此,便多谢妹妹了。”
看见太平接过鸽子,那张仿佛冬日里被冻僵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春天的气息。李显见他情绪好些,又咳了两声清嗓,一把揽过李旦的肩,脑子里转了半天,支支吾吾道:“那、那什么……走,三哥带你去打马球,前儿御马监得了匹好马,随三哥去瞧瞧。”
李旦被李显拉着往轿撵上走,他们这一走开,太平才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一人,那人看衣着打扮,不似宫里的太监侍卫,生的浓眉大眼,剑眉星目,鼻如远山,唇若春水,一张脸像雕塑似的,偏偏又生着一双桃花眼,将刚毅和柔美结合得淋漓尽致。
今日春光甚好,太平觉得他像这天气似的,阳光明媚,春意盎然。
那人看见她,弯唇一笑,作揖道:“拜见太平公主殿下。”
太平疑惑:“你是谁?”
不待那人回答,李显回过头道:“他是薛绍啊,城阳姑姑家的三公子,你小时候见过的。”
太平上下打量他,仔仔细细地将回忆翻出来看,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或许真是当时年纪太小,如今已然记不真切了。太平也不细究,又问道:“既是城阳姑姑的儿子,为何在此处?”
一介外臣,没有召令,不可入宫。
薛绍拱手道:“回太平公主殿下,臣乃英王殿下伴读,今日入宫,是来侍奉殿下的。”
伴读?
太平心中反复咀嚼这两个字,若是薛绍可以作为显哥哥的伴读入宫,那婉儿自然也可以作为她的伴读出掖庭了!
太平打定主意,凤眸也亮了起来,对着薛绍笑得灿烂,“多谢你了绍哥哥!”,说罢,转身抱着鸽子就跑了。留下李显在身后大喊,“太平,不去看哥哥打马球吗?”
“不去啦!”
方才人还在眼前,才两句话的功夫,声音已是从十步开外的地方传来了。
李显看着那个渐小的黑影身后又跟着许多的黑影,不禁心中暗笑,“这么能跑能跳的,跟着伺候的人应该也身强体壮了吧。”
兄弟二人都看着太平远去的身影,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生的春光满面的公子,一双桃花眼,也望着同一个方向出神。
甘露殿。
武后处理完最后一本折子,斜靠在塌上,眯着眼睛,一只手撑着脑袋。忽然感觉有一双更稚嫩的小手覆上了她的太阳穴,铺一睁眼,看清来人,笑道:“是太平啊。”
小公主低声轻笑,稚嫩的手轻揉着武后的太阳穴打转,甜甜道:“阿娘处理国事辛苦,就不要再为旦哥哥的事情生气啦。若是气坏了身子,儿要心疼的。”
武后将她两只小手抓下来,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轻点她的额头,嗔怪道:“你以为你让阿娘省心的?今日太傅来报,说你最近听课心不在焉,白白辜负了春日的好时辰。”
太平将就着被武后抓住的手摇啊摇,“哎呀,阿娘,这怎么能怪我呢?外头春光这么好,哪里还学得进去嘛?”
武后轻拍掉她的手,毫不客气地拆穿她,“春光这么好,也没见你作些诗来?”
太平闻言,心虚地抿了抿嘴,把被拍掉的两只手藏到身后去了。武后看她那样子,捏了捏她的小鼻尖,道:“在宫外玩儿了两年还不够?再玩儿下去,怕是内文学馆的小宫女都快赶上你了。”
太平听见“内文学馆”四字心中一喜:阿娘,这可是你主动把话题引过来的。
太平佯装不悦,嘟嘴道:“她们哪里就赶得上我了,要是她们也能用诗歌将这春日风光说尽了,我便服气。”
武后轻笑,“怎么,本宫的小太平想和她们比比?”
越来越接近她的目的,太平心中狂喜,脸上却憋着,点头道:“哼,比比就比比。”
武后看着她不服气的小表情,疲劳了半天的身子顿觉轻松许多,把小公主揽过怀里,话却是对裴文瑛说的,“吩咐下去,命内文学馆的宫人以‘春日’为题作诗一首,作好之后,送到本宫这里来。”
“诺。”裴文瑛欠身退出殿门。
太平见裴文瑛退出去,拔腿就要跟着走,“阿娘,我也去瞧瞧。”
“站住。”
虽只有两字,语气也不重,尾音拖的又长,透着十足的威压,硬生生止住了太平的脚步。
武后抬手一指偏殿,“先去把今晨的功课补了。”
好吧,躲不过。
心中暗暗嘀咕:怎么这崔太傅比杨太傅还爱告状。
武后看着女儿写满了不情愿的背影,不禁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了句“这小丫头。”
待到目光收回,眼中那里还有半点柔情,黑如深渊的瞳孔,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话。
——
太平:耶!计划顺利进行中~
武后: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尽力在表演。
——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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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