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晚听着彭莹莹叽叽喳喳地规划着周末去美术馆看新展的计划,嘴角带着浅淡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在冷凝的杯壁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
直到彭莹莹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诧异地看向他身后。
林辰晚若有所感地回头。
一个面容憔悴、衣着朴素甚至有些邋遢的中年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桌旁。
女人死死盯着林辰晚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滚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激动、愧疚、悲伤,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确认。
“小晚......我的孩子......” 女人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嘶哑,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朝林辰晚扑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
那陌生的、带着些许汗味和廉价皂角气息的靠近,让林辰晚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茫然地向后一退,脚跟却绊在了椅子腿上。
预期中的踉跄没有到来,他撞进了一个温热而坚实的胸膛。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从他身后伸过来,稳稳扶住了他单薄的肩膀。
熟悉的、清冽的雪松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
是林朝。
林辰晚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依靠的幼犬,下意识地往哥哥怀里缩了缩,寻求着本能的庇护。
林朝扶稳弟弟,微微上前半步,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将林辰晚半挡在身后。
他蹙着眉,目光冷静而带着审视的威压,看向那个情绪失控的女人,声音沉稳却疏离:“这位女士,您找谁?是否认错人了?”
女人被林朝的气势所慑,哭声顿了顿,但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林辰晚脸上,仿佛要将他刻进骨子里。她用力摇头,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开始诉说,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林辰晚耳边。
她说......林辰晚是她的亲生儿子。
她说当年她在林家做帮佣,主家的孩子不幸早产夭折,她鬼迷心窍,趁着主家忙乱,将自己同时但足月产下的、健康的林辰晚,与那已经冰冷僵硬的孩子......调换了。
“你才是我的儿子......林家那个早夭的孩子,被我......被我偷偷埋在了老家后山......” 女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嚎啕,“我对不起你......我更对不起林家啊......”
四周仿佛是八百度的油锅,只看见沸水被泼进油锅,轰然炸响。
奶茶店里所有好奇、惊讶、探究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彭莹莹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地上的女人,又看看面色苍白的林辰晚,不知所措。
林辰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女人那些破碎的词语——“我的儿子”、“调换”、“夭折”、“后山”——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脑海里胡乱地切割,撕扯着他过往二十多年对自我、对家庭的全部认知。
他不是林家的孩子?
那个总是用失望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的父亲......不是他的父亲?
那个对他温柔的哥哥......不是他的哥哥?。
原来那些他过去所有“不够好”、“不配做林家人”的压抑、委屈、挣扎,那些在“林家”光环下自惭形秽的痛苦,那些渴望得到认可而不得的失落......瞬间都变成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
他根本,就不是林家的人。
他像是一个被错置舞台的演员,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角色,还为自己蹩脚的演技而痛苦不堪。
林朝扶在他肩上的手收紧了些,力道大得几乎让他感到疼痛。
林辰晚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哥哥。
林朝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只是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眼神比平时更加深邃,像结了冰的湖面,所有的波澜都隐藏在冰层之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眼神茫然不知所措、浑身微微发颤的弟弟,那双向来冷静自持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女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林朝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有什么话,请跟我们回去再说。”
他示意了一下跟在稍远处的司机和助理。两人立刻上前,礼貌却强硬地将几乎虚脱的女人从地上搀扶起来。
林辰晚被动地被林朝揽着肩膀,踉跄地走向店外。午后的阳光刺目,他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扭曲成了尖锐的鸣音。
离开前,他恍惚间回头,只看到彭莹莹担忧无比的眼神,和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模糊的面孔,它们扭曲着,仿佛都变成了一张张无声嘲笑的兽脸。
接着,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那被搀扶着、踉跄走在前方的女人身上。
刚才的冲击太大,他甚至没能看清她的脸。
此刻,在晃眼的光线下,那张布满泪痕、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像是一幅浸了水后晕开的劣质画作,开始在他视野里变形、异化。
那张脸......
皱紧的眉头像是两道深刻的沟壑,浑浊的泪水不断从泛红的眼眶里涌出,顺着深刻的法令纹流淌,那不断开合、诉说着忏悔与痛苦的嘴巴,渐渐拉长、变形,像极了某种正在哀鸣的、布满皱纹的犬科动物——一只饱经风霜、眼神悲戚的沙皮犬。
她似乎在反复回头看他,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
可林辰晚听不清。
他只觉得那双含泪望着他的、带着强烈到近乎贪婪的母性目光的眼睛,不再属于人类。它们变成了沙皮犬那双湿润、棕色、充满无尽悲哀与乞求的眸子,正死死地锁定他。
“呜......”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带着胆汁的苦涩。他猛地低下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细微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躯干的生理性痉挛。
被林朝握住的手臂僵硬得像根木头,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哥哥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但此刻却仿佛也变得不真实。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剥离、异化。
假的......都是假的......
我是在做梦吗?
是梦吧?
是梦。
黑暗如同温柔的毯子,包裹上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海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破碎的念头:
这一定是梦......一个光怪陆离的、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