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淅淅沥沥,如同林辰晚心底永远也擦不干的潮湿。
他坐在书桌旁,指尖泛白地攥着成绩单,物理、数学那几栏的“68”、“50”分刺得他眼睛生疼。楼下传来父亲,林弘远——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神经上。
“小晚,下来。”林弘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辰晚深吸一口气,像只受惊的小狗狗,竖起全身无形的绒毛,慢慢挪下楼。果然,林弘远拿着他上次月考的总排名,眉头紧锁。而母亲杨婉茹,一如既往地坐在客厅最远离风暴中心的那个单人沙发里,捧着一本外文小说,指尖优雅地搭在硬质封面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又是年级五百开外。林辰晚,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们林家,丢不起这个人。你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都是第一。”
林弘远的语气是惯常的“教导”,他带着居高临下的失望,絮絮叨叨。
林辰晚怔怔地看着父亲一张一合的嘴,眼角的余光却无法不瞥向那个安静得如同背景板的母亲,突然走了神。
那些严厉的字句化作黏稠的丝线,从父亲口中不断吐出,缠绕在他身上,越收越紧。
爸爸好像蛛男郎,在给我不断织网哦。
能不能停一下,要窒息了。
他心思飘忽地想着,甚至能想象出那些透明蛛丝在灯光下反光的模样。
还有母亲,她像一尊被放置在精美笼子里的玉雕雀鸟,美丽,冰冷,永远不会为笼子外的喧嚣所动,也从来不会过来安慰我。
但林辰晚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拖鞋上那只被揪损的兔子耳朵,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朝是林弘远的骄傲,是标准的世家精英,言行举止无可挑剔,连带着那份对弟弟“不成器”的宠溺呵护,也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染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爹味。
“说话!哑巴了?”林弘远的声音严厉起来,像鞭子抽破空气。
“......对不起,爸。”林辰晚的声音细若蚊蚋。
他委屈极了,虽然他的成绩一如既往的烂,可是......今天是他的生日啊。难道爸爸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悬在眼眶边缘,摇摇欲坠。他死死低着头,拼命眨眼想把水汽逼回去——绝不能让父亲看见,否则,一句“男儿有泪不轻弹”之后,便是家法伺候了。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要看到的是你的努力,是你的上进心!”林弘远将成绩单重重拍在茶几上,震得杯碟轻响。
这时,杨婉茹才仿佛被惊扰般,轻轻合上书页,抬起眼,那目光掠过林辰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随即转向林弘远,声音轻柔却没什么温度:“弘远,别气坏了身子,孩子慢慢教就是。”
说完,她便起身,拿着书,径直走向了二楼的画室。
“上去好好反省!晚饭不必吃了!”
林辰晚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允许那滴泪顺着脸颊滑落,迅速消失在衣领里。房间没有开灯,昏暗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只有窗外的雨声陪伴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小晚,是我。”是林朝的声音。
林辰晚没有回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手不自知地揪紧兔耳朵。
门被轻轻推开,走廊的光线勾勒出林朝修长的身影。他端着一个精致的小碟子,上面放着一块点缀着草莓的奶油蛋糕,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
“哥......”林辰晚抬起头,声音还带着鼻音,在黑暗中像迷茫的小兽。
林朝没有多问,他走进来,将蛋糕放在书桌上,又顺手打开了床头柔和的暖光灯。
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部分阴郁,也柔和了林朝平日里过于严谨的轮廓。他看着弟弟红肿的眼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
“吃点甜的,心情会好点。”林朝的语气比平时温和许多,少了些说教,多了些纯粹的关心。他将蛋糕往前推了推,“生日快乐,小晚。”
林辰晚看着那抹温暖的奶油色,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小珍珠来。他拿起手边的小银勺,轻轻挖下一角送入口中,甜腻的味
道在舌尖化开,却莫名安抚了紧绷的神经。
“还有礼物。”林朝把那个小盒子递给他。
林辰晚拆开,里面是Vivian大师最新出版的摄影集,他只在几天前无意间提过一次,说自己很想收藏。此刻捧着这本沉甸甸的影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却又夹杂着更深的酸楚。在这个家里,只有哥哥还记得他喜欢什么,会把他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
“谢谢哥......”他摩挲着封面冰凉的金属扣,低着头,闷闷地、还有点赌气地说,“真不想当爸爸的孩子......要是......要是我不是爸爸的孩子就好了。”
林朝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种惯有的、带着责任感的“教导”姿态又隐约浮现。
“别胡说。父亲只是对你要求严格,他是希望你好。”他顿了顿,看着弟弟脆弱的样子,语气又软了下来,“快吃蛋糕吧,等下我让厨房再给你送点吃的上来。”
林辰晚没有再反驳,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哥哥的温暖很真实,指尖擦过他嘴角的触感还残留着温度,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他贪恋这点唯一的光,但不曾意识到,这光,终究是笼罩在名为“林家”的阴影之下的。
多少年以后,当他在一个相似的雨天里,莫名回想起这个被泪水浸染的夜晚时,才恍然惊觉——原来年少时脱口而出的怨怼,早就是写定的判词。
那个说着“真不想当爸爸的孩子”的少年,终究一语成谶难回头。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
时光匆匆,五年光阴在指缝间悄然流逝。
当年那个在昏暗房间里偷偷掉小珍珠的娇气包,如今已抽条成清俊秀气的青年了。
林辰晚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柔软的黑发比少年时期略长一些,随意地搭在额前,中和了他身上那份挥之不去的忧郁气质,增添了几分文艺感。他坐在窗明几净的奶茶店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了层浅金色的光晕。
“所以我跟你说,我那个新舍友简直绝了!”坐在他对面的彭莹莹用力吸了一大口芋泥**,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囤食的仓鼠,含混不清地继续吐槽,“半夜打游戏键盘敲得噼里啪啦,跟她说了好几次,她就跟没听见一样!还有她那个头发,掉得满地都是,简直像......”
她卡壳了一下,似乎在搜寻合适的比喻。
“像一只正在疯狂换毛期的长毛猫。”林辰晚慢悠悠地接上,同时小心地将自己那杯热奶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擦掉。他声音温和,带着点干净的磁性。
彭莹莹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点被珍珠呛到:“咳咳......对对对!长毛猫!还是那种脾气贼差,不让梳毛的!辰晚你这什么神奇的比喻啊。”
林辰晚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容。他低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底的椰果,轻声说:“不知道,就是......看到一些人,脑子里就会自动冒出些小动物的样子。”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毛病”,或者说,是一种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那个在他脑海里运转的“动物园”从未关闭,只是随着年岁增长,里面的“动物居民”变得更加丰富多样。
“那你快说说,咱们系那个总爱在课堂上跟老师抬杠的卷王像什么?”彭莹莹来了兴致,身体前倾,眼睛发亮。
林辰晚抬起眼,望向窗外思索了片刻,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像一只好斗的、羽毛总是炸着的鹦鹉。一定要用最大的声音重复自己的观点,显得自己最聪明。”
“哈哈哈哈!”彭莹莹拍着桌子笑得毫无形象,“鹦鹉!太形象了!我以后都没法直视他了!”
看着好友开朗的笑容,林辰晚眼底也漾开些许暖意。上大学的这两年,彭莹莹是他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轻松的朋友。她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向日葵,简单、直接。
让那些关于林家、关于父亲的窒息感,此刻似乎真的被暂时隔绝在这片温暖的阳光和甜甜的奶茶香气之外。
然而,有些烙印,并非距离和时间能够轻易抹去。
当他不经意间抬眼,那清澈的眼眸深处,依旧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动物般的警觉与阴郁,仿佛在时刻提防着,来自过去的蛛网,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再次缠缚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