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晚是在消毒水气味中醒来的。
眼皮沉重得像被人死死摁住,挣扎张开的视线里先是模糊的白色顶棚,然后是一张带着职业性关切的女护士的脸。
“醒了?感觉怎么样?有点轻微脱水,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的晕厥。”护士的声音很温和,却像隔着一层水传来。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火烧火燎,发不出声音。目光茫然地转向病房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那个混乱下午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猛地回涌,将他刚刚恢复清明的意识再次冲得七零八落——女人的哭诉、林朝紧绷的下颌线、奶茶店里那些惊诧的目光......还有,那只悲伤的沙皮犬的眼睛。
不是梦。
心口传来一阵钝痛,比低血糖带来的虚弱感更沉重。
接下来的几天,像是一场被按了快进键的、无声的荒诞剧。
他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下,被安排了与母亲杨婉茹做了亲子鉴定。抽血时,针头刺入皮肤的细微痛感,是那段日子里为数不多的、真实的感觉。
结果出来得很快,效率高得令人心寒。
一份冰冷的报告,几个拗口的专业术语,最终汇成一行简单却足以颠覆他人生的结论——与杨婉茹,无血缘关系。
但他甚至没有机会见到那份报告原件,只是从林朝那比平时更加晦暗难辨的眼神里,得到了最终的宣判。
随后,像是为了彻底钉死这荒谬的剧本,他又与那个找上门来的女人——肖千织,做了鉴定。
结果,匹配。
真相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粗暴地撕碎了他过去二十一年赖以生存的全部根基。
林家大宅,那个他从小长大、既畏惧又无法真正逃离的地方,气氛降到了冰点。
林弘远的脸色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混合了被愚弄的震怒和极度厌恶的铁青。
他看着林辰晚的眼神,不再有哪怕一丝一毫过去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只剩下纯粹的、看待一件瑕疵品、一个错误的冰冷。仿佛他存在的本身,就是对林家声誉最大的玷污。
“收拾你的东西,离开林家。”林弘远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处理一件亟待清除的垃圾,“从此以后,你与我们林家,再无瓜葛。”
没有留恋,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决绝的驱逐。
他被“请”出了那座恢宏却压抑的牢笼。
离开时,他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里面装着他少得可怜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几本书,那本Vivian的摄影集,几件常穿的普通衣物。
只是哥哥没来送我,更没有留给我只言片语。
好似我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不相关的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好像也无所谓告别。
只有名义上的而之后也不再是的母亲杨婉茹,在他临出门前,匆匆赶来,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塞给他一张银行卡,声音带着哽咽:“小晚......辰晚,这个你拿着,在外面......总要生活。”
林辰晚看着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妈妈”的女人,她脸上的悲伤似乎是真的,但那悲伤之下,是一种更深的、事不关己的疏离。她或许有片刻的不忍,但绝不会为了非亲生的他,去违逆林弘远的决定,去撼动林家的“体面”。
他轻轻推开了那张卡,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拉着行李箱,转身走进了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那点微薄的施舍,他不需要。
转身的瞬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在身后崩断。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失重的松脱。
冷风裹挟着夜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那座宅邸的、暖气和香薰混合的沉闷味道。
他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这凛冽而自由的空气,尽管它带着尘埃和陌生的味道,却无比真实。
一个奇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萤火,猝不及防地亮起:或许,他变得比那个像一颗注定运行在固定轨道上的行星,永远完美、永远正确、永远承载着林家未来的哥哥,更有自我了。
他拉紧了单薄的外套,将行李箱的拉杆握得更紧,一步一步,汇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于是,他像一粒尘埃,飘零在这座庞大城市的角落。
可尘埃是自由的。
他后来更名了,身份证上显示姓名是:肖辰晚。
他现在在城市另一端,一个鱼龙混杂的老旧小区里,租下了6楼一个狭小的房间。楼道里的声控灯总是接触不良,需要用力跺脚才能唤醒几秒昏黄的光。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空气里永远飘着各家各户饭菜混杂的味道。
房间只有一扇朝南的窗,玻璃上蒙着经年的灰尘,让透进来的阳光都显得灰扑扑的。从这扇窗望出去,看不到林家大宅那种精心修剪的园林,只有密密麻麻的晾衣杆和交错缠绕的电线,楼下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邻居的争吵声不绝于耳。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隔壁油烟混杂的气味,被单摸起来总有些润润的触感。但这很好,这里没有林家的影子,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审视的目光。
这里的简陋是坦诚的,毫不掩饰的。墙壁上的霉斑、吱呀作响的木地板、永远排着队的公用卫生间——它们从不要求他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笨拙地重新开始。
他学会在公用厨房里快速地煮一碗面,学会在深夜听着隔壁夫妻的争吵入睡,很快他找了一份在便利店值夜班的兼职,笨拙地学习如何计算找零,如何应对醉醺醺的顾客。白天,他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排,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继续完成年前的大学课程。
日子像生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地向前滚动。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过去,不去感受,但这种刻意的遗忘还是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每一个熟悉的街角,某句无意中听到的话,甚至夜晚某个相似的梦境,都可能成为撬动封印的缝隙。
渐渐地,重复而疲惫的生活本身,成了一种麻醉剂。肌肉记住了劳作的酸痛,耳朵习惯了嘈杂,味蕾适应了临期盒饭的味道,就连身体上那些由亲生母亲亲手“赐予”的淤青,也如同某种扭曲的晴雨表,随着他汇出的生活费数额增加,而逐渐变得稀疏、浅淡。
那种尖锐的、时刻撕扯着他的被剥离感,渐渐地,似乎真的被这粗糙的现实磨钝了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