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细雪之后,天气并未立刻转暖,反而陷入了一种滞涩的、欲暖还寒的胶着。庭院里残存的雪迹与裸露的黑土斑驳交错,如同樱子此刻的心境,洁净的幻想与冰冷的现实相互撕扯,难分胜负。
“离开之后,去往何处?”
这个此前被更为激烈的情感冲突所掩盖的问题,如今像一株带着尖刺的藤蔓,从意识的缝隙间悄然探出头来,缠绕上她的思绪。它不再是一个浪漫的、属于物语故事的遥远结局,而是一个必须用双脚去丈量、用生存去填写的、空白而严峻的问卷。
她首先想到的,是书中读到的、那些远离人烟的深山古刹。晨钟暮鼓,青灯古佛,将俗世的纷扰与自身的烦恼一同隔绝在柴门之外。这念头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自我湮灭的宁静诱惑。然而,她旋即想起随母亲去进香时见过的比丘尼,她们面容平和,眼神却如同古井,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沉淀殆尽。她问自己:我渴望的,当真是这般万念俱寂的“自由”么?还是说,这只是另一种形态的、更为永恒的囚禁?她这具被华服与赞美滋养出的、过于鲜妍的皮囊,又如何能融入那一片灰褐色的僧衣之中?只怕是玷污了那份清净。
那么,去往一个无人认识的远方町镇?她试图想象自己混迹于市井人群的模样。她见过町人女子的劳作,那是在溪边捶打衣物的、有力的手臂,是在集市上高声叫卖的、粗糙的嗓音,是在田埂间背负重物、微微佝偻的脊背。她呢?她这双只会抚琴点茶的手,能否拿起沉重的洗衣棒?她这习惯于低语细语的喉咙,能否发出足以招徕顾客的叫卖声?她这从未走过远路、踏过泥泞的双足,能否支撑起一个独立生存的躯体?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慢慢爬升。她所拥有的、被众人称颂的“才能”——插花、茶道、和歌、书法——在这些最为基本的生存需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精致却易碎的琉璃器皿,跌落于坚硬的现实地面,只会粉身碎骨。
她甚至想到了那日书中记载的、有着野生树木与温泉的偏远之地。那想象固然令人心驰,但路途的遥远与艰险,一个孤身女子可能遭遇的种种不测……这些念头像黑暗中窥伺的兽,让她不寒而栗。
生存。这两个字,第一次以如此具体、如此狰狞的面貌,横亘在她面前。它不是风花雪月的吟咏,不是茶烟琴韵的雅趣,而是下一餐饭食的来源,是遮风避雨的屋檐,是抵御寒冷的衣物,是保护自身安全的、**裸的力量。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那光滑的丝绸触感,此刻竟让她感到一种刺心的讽刺。这身华服,这宅邸的温暖,这无微不至的照料,它们构成了她的牢笼,却也曾是保护她远离世间一切风雨的、最为坚固的堡垒。离开,意味着亲手拆毁这座堡垒,将自己**地抛入未知的、可能充满饥寒与危险的风雨之中。
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里面是她日常穿用的几件精美和服,料子虽不及嫁衣华贵,却也皆是上好的丝绸或棉麻。她伸出手,抚摸着一件淡蓝色小纹和服的布料,触手温软。她试图想象自己穿着它,在陌生的土地上奔波、劳作的景象。那衣裳恐怕很快就会沾染尘土,被树枝刮破,失去它原有的洁净与挺括。
还有钱。她从未亲手触摸过除了用于新年压岁或偶尔赏赐女侍之外的、真正的钱币。她知道它的重要性,却不知该如何获取,又该如何使用。她所熟悉的世界里,一切所需皆由他人安排妥当,银钱往来是父亲与账房先生们的事情,与她隔着遥远的距离。
生存的技能与物质的保障,像两座沉默的大山,压在她那仅凭着一点精神渴望所滋生的、脆弱的翅膀上。她真的能飞起来吗?还是会在离开枝头的刹那,便因无力振翅而坠落?
迷茫与无力感,如同浓雾般再次弥漫开来,几乎要将那刚刚清晰了些许的决意重新吞噬。
然而,就在这浓雾深处,一点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火光,依然在挣扎。那是她反复摩挲书页时,指尖感受到的、文字的粗糙质感;是她凝视地图时,心中升腾起的、对未知线条所指向之地的奇异向往;是那只寒鸦振翅时,划破天际的、那道决绝的黑色弧线。
她想起来,幼时学习走路,也曾一次次跌倒,膝上磕出青紫。那时的疼痛是具体的,哭过之后,却依然会扶着门廊,颤巍巍地再次站起。如今的恐惧,或许只是另一种形态的“跌倒”?
她不知道离开后具体能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生存下去。这巨大的未知,像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的海洋。
但是,留在这里的“已知”,却是灵魂缓慢的、无痛的死亡。
两者之间,她必须做出选择。
她轻轻关上衣柜的门,走到窗边。夜色中,一弯极细的月牙悬挂在天际,清冷的光辉,勉强勾勒出庭院里假山与树木的轮廓。那光如此微弱,似乎随时会被黑暗吞没,却依然固执地亮着。
樱子凝视着那弯月牙,良久,良久。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清冷的月光,连同这凛冽的、却属于自由空气的寒意,一同吸入肺腑深处。
恐惧依然存在,迷茫未曾消散。但在这恐惧与迷茫的中央,一种更为原始、更为坚韧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那是对“生”本身的责任。如果外面的世界充满风雨,那么,她必须学会为自己寻找屋檐,必须让自己的双手变得有力,必须让这双习惯于榻榻米的赤足,学会在粗糙的土地上行走。
这条路或许遍布荆棘,终点或许是毁灭。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的路。
她回到案前,没有点亮灯火,只是在黑暗中,凭着记忆与微弱的月光,摸索着摊开一张纸。她没有写字,也没有作画,只是用指尖,在冰冷的纸面上,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勾勒着那日在地图上瞥见的、蜿蜒的墨线。
那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但此刻,在她心中,它比任何一条通往京都的、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都更加真实,更加值得……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