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似乎钻入了骨髓,连带着思考也仿佛被冻结,变得迟滞而沉重。樱子坐在窗边,膝上摊着一本看似闲适的《枕草子》,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风雅闲寂的文字上。她的指尖,在“雪花飘落在佛堂的瓦片上,甚是好看”这样的句子旁无意识地划动,心中翻涌的,却是与之全然无关的、认真而具体的筹谋。
“生存下去……”
这个念头,不再仅仅是情感上的恐惧,而是化作了无数个细碎而尖锐的问题,如同冬日里刺人的冰棱,一下下扎着她柔软的思绪。她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的目光,审视自身所拥有的一切——不是那些虚浮的才艺与赞美,而是能够转化为“活下去”之资本的东西。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镜台上那只螺钿梳妆匣上。里面有几支母亲赠予的金箔发簪,一支珍珠步摇,还有一对小巧的、镶嵌着珊瑚的玳瑁梳。这些,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属于她个人、且或许能换取银钱的东西。她想象着自己将它们拿到当铺那昏暗的柜台前,递上去的情形。当铺掌柜那审视估量的目光,会如何落在这些曾经点缀她如云鬓发的精致物件上?她又该如何开口,才能不引人怀疑?仅仅是想象,一阵混合着羞耻与不安的热浪便涌上脸颊。她这双只懂得接受馈赠的手,何曾做过这等“交易”?
还有衣物。她不可能穿着这身显眼的振袖离开。她需要便于行动的、不引人注目的衣服。她想起仓库里似乎有一些浆洗得发白的、下等女侍平日劳作时穿的棉麻衣物。那粗糙的布料,摩擦在肌肤上的感觉,定是与丝绸天差地别。她能忍受吗?她必须忍受。
接下来是路途。她从未独自出过远门,最远的行程,也不过是乘坐家中牛车,在女侍簇拥下前往不远的神社或亲戚家。她需要地图,需要辨别方向。那日书房中惊鸿一瞥的、绘着蜿蜒墨线的地图,此刻在她心中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模糊。她只记得那线条的走向,却不记得任何一个具体的地名。世界对她而言,如同一幅被雾气笼罩的、巨大而陌生的绘卷。
她想到了投宿。旅笼?宿场?这些词汇对她而言,仅仅停留在书本上。一个孤身女子,该如何去叩响陌生旅店的门扉?该如何应对可能遇到的盘问与不怀好意的目光?书中读到的那些关于流浪者、关于盗贼、关于世间险恶的记载,此刻都化作具体的影像,在她脑中翻腾,令她手心沁出冷汗。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道无解的难题,横亘在她面前。她所熟悉的世界,是茶室氤氲的香气,是庭院四季流转的景致,是音律和谐的雅乐。而外面的世界,需要的却是辨认野菜的知识、寻找水源的能力、抵御寒夜的体力,以及面对陌生人时,必要的警惕与……谎言。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上的眩晕。她就像一只被养在玉碗中的金鱼,骤然被抛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清水,连呼吸的方式都需要重新学习。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反抗,悄然滋生。那是一种属于生命本身的、想要活下去的顽强。她想起了幼时喂养过的那只受伤的雀鸟,它拖着折断的翅膀,依然会用喙努力啄食她手心的米粒,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对生的渴望。
她也可以吗?
她开始在自己的世界里,疯狂地搜寻一切可能与外界相连的、微弱的信息。她更加留意女侍们无心的闲聊,从她们关于市集物价、关于附近村镇风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着现实的图景。她借着去书院的机会,不再只看诗集,而是刻意寻找那些记载地理方志、物产风俗的书籍,像窃取珍宝一般,贪婪地记忆着那些陌生的地名、路程的里数。
甚至,在一次母亲教导她管理嫁妆——那厚厚一叠记载着田产、店铺份额的文书时,她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的陌生与无措,努力去理解那些枯燥的数字与名目。她要知道,一个家庭,一个个体,是如何依靠这些看似无趣的东西,在这世间立足的。
这个过程,充满了挫败与自我怀疑。她常常感到自己的无知如同无底深渊,刚刚记住一个地名,转眼又忘记了它所在的方向;刚刚理解了某种物品的价值,却又发现它距离自己如此遥远。
但是,她不再允许自己沉溺于恐惧之中。那渴望自由的火焰,并未被现实的冰水浇灭,反而在与冰冷的碰撞中,淬炼出一种更为坚韧、更为沉默的形态。它不再是不谙世事的浪漫幻想,而是背负着沉重代价的、孤注一掷的抉择。
夜深人静时,她会拿出那枚从书院书中偷偷取出的、已然更加枯脆的无名叶片,放在掌心。它来自一个她未知的地方,经历过她未曾经历的风雨,最终以这样干燥、脆弱的形态,来到了她的面前。它本身,就是一种“存在过”的证明。
她轻轻合拢手掌,叶片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
她知道,前路茫茫,生死未卜。她或许会迷失在陌生的街巷,或许会冻馁于荒郊野外,或许会遭遇不测……所有这些“或许”,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可是,若留下,那把名为“完美人生”的、更为精致的钝刀,将会用一生的时间,缓慢地切割掉她灵魂中所有不安分的棱角,直至她与那镜中幻影彻底重合,再无分别。
是选择可能瞬间降临的、□□上的毁灭,还是选择注定漫长进行的、精神上的凌迟?
樱子抬起眼,望向窗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天际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那光,暂时还无法驱散浓重的夜色,却已然昭示着,白昼终将不可避免地到来。
她的眼神,在那微弱天光的映衬下,不再迷茫,也不再激烈,只剩下一种经历了反复煎熬后、沉淀下来的、近乎虔诚的平静。
她轻轻地将那枚碎裂的叶片,收入一个贴身的小香囊中。然后,她开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预习着,如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打开那扇通往未知的、沉重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