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表面的宁静中滑过,如同深潭之水,看似凝滞,底下却藏着不为所知的暗流。樱子依然是她,那个举止合宜、言笑温婉的樱子小姐。只是,在那完美的仪态之下,一些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正悄然显现。那并非反抗的宣言,更像是一个被困在透明琉璃箱中的人,用指尖轻轻叩击箱壁,试图发出一点声响,看看外界是否有人能听见,又是否有人会理解。
她开始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说出一些与她往日性情不甚相符的话来。
一日午后,阳光暖融,她与母亲一同在廊下做着针线,为她的嫁妆添上最后几针。空气中浮动着丝绸的微光和棉线的柔软气息。母亲正絮絮地说着京都某位夫人持家有方的逸事,语气里满是推崇与期望。
樱子停下手中的针,目光望向庭院里一只正在啄食残雪的麻雀,轻声插话道:“母亲,您说……京都的麻雀,叫声与我们这里的,可有什么不同么?”
母亲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傻孩子,麻雀哪里不是一样的叫声?叽叽喳喳的,吵人得很。”
“是吗……”樱子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缎面,“女儿只是想着,它们虽小,却能飞得很远,见过许多不同的庭院呢。”
母亲并未深想,只当她是小女孩家的天真烂漫,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的樱子,日后在京都的华美庭院里,见的自然是更名贵的花木,更珍奇的景致,何必去在意那些野雀。”
樱子不再言语,只是将那根细小的银针,更深地刺入了紧绷的绸缎之中。一次无声的试探,如同石子投入深井,连回响也未曾激起。
又一日,父亲心情颇佳,在茶室与她品评新得的古董香炉。炉身造型古雅,青瓷的釉色温润如玉。父亲谈及这香炉的传承,其历经数代主人,最终辗转来到他手中的经历,语气中带着一种拥有历史、延续风雅的满足。
樱子安静地听着,为父亲斟上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父亲沉稳的面容。她忽然轻声问:“父亲,这香炉历经多位主人,它可会怀念最初造就它的那位匠人?或是……曾经在某个不知名山寺中,伴着青灯古佛的岁月?”
父亲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有些讶异地看了女儿一眼。他沉吟片刻,道:“器物无言,随遇而安。能在懂得欣赏的人手中,便是它的造化。如同这茶,在不同的器皿中,亦有不同的风韵。”
“随遇而安……”樱子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抬起眼,眸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执拗的迷茫,“可是父亲,若那器物……有了自己的念想呢?”
父亲凝视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底下那不同寻常的波澜。良久,他轻轻放下茶杯,瓷底与托架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响。“樱子,”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器物终究是器物。人亦当明了自己的本分与归宿。无谓的念想,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那一刻,樱子清楚地感觉到,一扇无形的门,在她面前轻轻合拢了。父亲的爱,宽广而厚重,却也如同这宅邸的围墙,界定着她所能思想的边界。
最让她心头酸楚的,是对阿园的试探。
那是个飘着细雪的傍晚,阿园为她梳理长发,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铜镜中,映出阿园圆润的、带着稚气的脸庞,和那双满心满眼只有“小姐”的、纯粹的眼睛。
“阿园,”樱子望着镜中的女侍,声音放得极软,“若有一天……我不在这里了,你会如何?”
阿园梳头的手猛地一停,眼睛瞬间睁大,脸上血色褪去,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小姐!您、您莫要说这样的话!”她的声音带着惊慌的颤音,“您怎么会不在这里?您要去哪里?阿园、阿园自然是要一辈子跟着小姐,伺候小姐的!”
看着阿园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樱子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倏然熄灭了。她甚至感到一阵愧疚,如同自己用无形的刀刃,划伤了这全然信赖着她的心灵。
她勉强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阿园的手背,安抚道:“莫怕,我只是……随口一说。譬如我日后去了京都,你自然也是要跟去的。”
阿园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道:“小姐可吓死阿园了。阿园当然要跟着小姐去京都,小姐在哪里,阿园就在哪里。”
樱子转回身,不再看镜中阿园那恢复安心的面容。她感到一种深切的孤独。这些她所在意、也深爱着她的人,他们用温情编织的网,是如此的细密牢固。她的每一次试探,非但未能找到理解的缝隙,反而像是在提醒她,这网的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一颗会因她挣脱而受伤的心。
夜色深沉,雪落无声。
樱子独自躺在寝榻上,睁着眼,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帐顶。那些试探的失败,并未让她心中的渴望熄灭,反而让它沉淀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它不再是一个浪漫的、关于远方的梦想,而是一个必须直面鲜血与泪水的、冷酷的现实抉择。
她想起古籍中记载的一种名为“身代わり”的传说,以人偶或他物代替自身,承受灾厄。可她找不到自己的“身代わり”。那个即将嫁往京都的“樱子小姐”,必须是她本人,这副血肉之躯,这个被无数期望灌注的灵魂。
要么,完整地留下,成为众人期望的那个幻影。
要么,彻底地离开,背负着所有的爱与辜负,去成为那个未知的、真实的自己。
没有中间的道路。
一滴温热的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渗入枕畔的丝绸,只留下一小片冰凉的湿意。在这极致的温柔与极致的残酷之间,她的心,仿佛被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煎熬着。
然而,就在这煎熬的至深处,一种奇异的、近乎绝望的清明,渐渐升起。她意识到,或许,她永远也无法准备好“抛下”这一切。那份“不忍”,将如同影子,永远跟随着她。
但,若因这不忍而留下,那么余生,她都将在心灵的牢笼中,咀嚼这未曾尝试的遗憾。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早已不堪重负的枝头。
寂静中,她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断裂的、微不可闻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