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后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节庆的余温,只剩下凛冽的、属于现实本身的重量。阳光透过纸门,在榻榻米上投下斜斜的、几乎不带暖意的光斑,清晰地照出空气中悬浮的、微小的尘埃。它们无依地、缓慢地飘浮着,像极了樱子此刻无所适从的心绪。
那名为“逃跑”的念头,一旦生根,便不再是单纯的渴望,而变成了一种日夜不休的拷问。它像一面冰冷清晰的镜子,不仅映照出她对自由的向往,更将她若离去后可能留下的狼藉与伤痛,毫发毕现地照了出来。
她首先想到的,是母亲。那个将她视若珍宝,将全部心血与期望都倾注在她身上的女人。母亲的眼神,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骄傲与无限怜爱的眼神,樱子自幼便熟悉。她记得自己幼时染上风寒,母亲是如何彻夜不眠地守在枕边,用浸湿的布巾为她擦拭额头,那担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印在她心里。若她离去,母亲眼中那点因她而生的光,是否会彻底熄灭?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是否会因此而佝偻?
还有父亲。那个沉默寡言,却会在无人处,用宽厚手掌轻轻抚摸她头顶的男人。他谈及她婚约时那欣慰而郑重的语气,虽不多言,却承载着一个父亲对女儿“幸福”所能想象的全部保障与期许。她的逃离,无疑是对这份沉默如山之爱最彻底的背叛与践踏。
思绪继而转到阿园,那个与她朝夕相伴、心思单纯的女侍。阿园会因她一句无心的夸赞而欢喜整日,也会因她微微蹙眉而惶恐不安。若她不告而别,阿园将面临怎样的责难?这个将“小姐”视为整个世界中心的少女,该如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天塌地陷的变故?她仿佛已经看到阿园那惊慌失措、泪流满面的脸庞,听到她带着哭腔的、一遍遍的自责:“是阿园没有照顾好小姐……”
这些想象,如同无数细密而坚韧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将她那颗渴望飞离的心,牢牢捆缚。每一条丝线,都连接着一份她无法轻易割舍的温情,一份她不忍卒读的伤痛。
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张依旧完美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这厌恶,并非源于美貌本身,而是源于这美貌所承载的、过于沉重的“爱”。这爱,如同浸透了蜜糖的蛛网,温柔地、牢固地将她黏附在原地,让她每一次试图挣扎,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与深深的负罪感。
“我真是个……自私的人啊。”她在心底无声地低语。竟然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自我”,就想要抛下这些赋予她生命、滋养她成长的人。这念头本身,似乎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
她走到琴房,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筝弦,却不敢用力,生怕那杂乱的噪音,会惊醒这宅邸表面上的平静,也惊醒她内心那尚未成型的决意。她转而拿起那柄来自京都的、绘着潇湘八景的蝙蝠扇,轻轻展开。烟波浩渺,远山如黛,意境空灵超脱。然而,这超脱是画中之景,是固定了的、被观赏的“远意”,而非真实的、可以踏入的旅途。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自我谴责,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或许,终究只能是那画中之人,那笼中之鸟。反抗的念头,在如此具体而微的人情面前,显得那般苍白、那般可笑,甚至……那般冷酷。
然而,就在这自我否定的深渊边缘,那日木偶戏台下,太夫苍凉而有力的唱词,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那唱词里,不只有命运的无常,更有身处命运洪流中之人,那不甘沉沦的、微弱却执拗的挣扎。还有那只在暮色中决然远去的寒鸦,它可曾回头看过它所离弃的枝头?或许没有。因为它属于天空,而非枝头。
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负罪感,在她心底最深处响起:
留在这里,顺从这一切,我便不再是“我”。那个真实的、会呼吸、会疼痛、会渴望辽阔天地的“我”,将在这场盛大的、以爱为名的仪式中,被一点点地、温柔地扼杀。届时,父母拥有的,将只是一具名为“樱子”的、美丽而空洞的躯壳;阿园侍奉的,也将只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幻影。那难道,就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更为彻底的背叛吗?
这念头如同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内心混乱的战场。背叛与忠诚,自私与自爱,离去与留下……这些原本对立的概念,其界限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庭院里,那几株白梅在月光下静静地开着,幽香被风送来,带着一种孤高的、不与人言的洁净。
她看见廊下转角处,阿园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盏热汤走过,那专注而虔诚的背影,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樱子的心,猛地一缩,一阵尖锐的疼痛掠过。
是的,她无法轻易抛下。但她同样无法坐视那个真实的“自我”悄然死去。
那么,或许……或许存在另一种方式?不是决绝的、撕裂一切的逃离,而是……一种更为艰难的、带着所有愧疚与不忍的……出走?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根弦已绷至极限,她必须做出选择。不是在“正确”与“错误”之间,而是在两种不同形态的“痛苦”与“存活”之间。
她轻轻关窗,将梅香与寒意一同留在外面。转身时,她的眼眸深处,那涌动的东西似乎沉淀了下来,化作了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坚定的光。那光里,有对过往一切的深深眷恋与不忍,也有对未知前路的、义无反顾的决然。
这场内心的风暴远未平息,但它似乎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危险的平衡。如同走在一条横亘于深渊之上的细索,摇摇欲坠,却必须走下去。因为她知道,退后一步,便是永恒的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