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的钟声,自远方山寺悠悠传来,穿过清冷的夜空,一声接着一声,沉重而缓慢,像是在计数着过往时光的亡魂。每一声敲响,都仿佛在樱子心湖上投下一颗小石子,那涟漪荡开,触及的是深埋湖底的、关于“终结”与“开始”的思绪。
家中为新年的到来而忙碌着,洒扫、准备年节料理、悬挂注连绳,一派辞旧迎新的气象。这忙碌带着一种循环往复的、令人安心的常态感,却也让樱子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这“常态”之间,那日益扩大的、无声的裂隙。她像是一个站在戏台边角的旁观者,看着台上的人演着年复一年的熟稔戏码,台词、动作、表情,无一不精准,却与她内心的荒寂全无干系。
母亲为她试穿新年初次参拜要穿的新衣,是一件极为华美的振袖,底色是浓淡渐变的紫,上绣着寓意吉祥的松竹梅,袖口与衣摆处,用细密的金线勾勒出云霞的纹样。当她穿上这身衣裳,站在等身镜前时,连母亲眼中都溢满了惊叹与骄傲。
“樱子,你便是这般模样去往京都,也绝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位公家小姐。”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的满足。
镜中的人,确实美得不似凡尘之物。那华服包裹下的身姿,那低垂的、带着羞怯与温顺的眉眼,无一不符合这世间对“完美”的极致想象。然而,樱子看着镜中的影像,却只觉得那像是一幅被装裱得过于精美的画,画中人的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空洞的、符合所有人期待的皮囊。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宽大的袖摆随之摇曳,上面的金线云霞在光下流淌。这重量,这束缚,这被赋予的、沉重而华丽的“意义”,都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排斥。
新年的清晨,她随家人去往神社参拜。沿途遇到的多是相识的族人或町人,他们见到盛装的樱子,无不驻足行礼,目光中充满了仰慕与敬畏。她依循礼数,微微颔首回礼,姿态无可挑剔。香烟缭绕,钟鼓声声,祈愿的民众熙熙攘攘,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希冀。
樱子站在人群之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些祈愿的声音,这些对神佛的诉求——家宅平安、生意兴隆、良缘美满——于她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墙壁传来,模糊而遥远。她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她竟无法向这满天神佛言说。难道要祈求逃跑顺利?或是祈求这既定的命运出现裂痕?哪一个,都是对这庄严仪式,以及对身边所有关爱她之人的亵渎。
她最终什么也没有祈愿。只是仰起头,望着神社院落里那棵巨大的、据说已有数百年树龄的楠木。树冠如盖,枝叶即使在寒冬也依然苍劲。它见证了多少代人的祈愿与人生?那些愿望,有多少得以实现?又有多少,如同此刻的她一般,沉没在无声的静默里?
归途经过镇上的街道,一处较为开阔的空地上,来了一个巡回演出的木偶戏班子,正在表演一出古老的净琉璃剧目。粗糙的戏台,简单的布景,但那操纵木偶的艺人,却用他精湛的技艺,赋予了那些无生命的木偶以悲欢喜怒。围观的人群被剧情牵引,时而叹息,时而低呼。
樱子的目光,却被那个站在戏台一侧、负责解说与伴唱的“太夫”所吸引。那是一位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老人。他的声音苍凉而富有张力,吟唱着命运的无常与人情的纠葛。他的存在,仿佛比台上那些华服木偶,更接近这出戏剧的灵魂。
她忽然想到,自己何尝不也是一个被无数看不见的线牵引着的木偶?父母、家族、礼法、世人的期待……都是那操纵着她的线。而那唱词,便是她既定的、无法更改的人生剧本。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戏台上,那扮演悲情女子的木偶,正被“命运”牵引着,走向她的终结。樱子看着那木偶毫无反抗能力的、僵硬的动作,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被拧紧了一圈。
回到宅邸,那华美的振袖被小心翼翼地脱下,收好,如同将一段被展示完毕的、符合规范的时光,妥帖地封存起来。夜晚,她独自坐在窗前,新年的热闹早已散去,四周恢复了深沉的寂静。远处,似乎还隐约传来一两声犬吠,更显得夜之深邃。
她摊开手掌,月光照在她白皙的、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掌心上,纹路清晰而细弱。这双手,会泡茶,会抚琴,会书写娟秀的字迹,未来或许还会为陌生的夫君整理衣冠。但它们,是否有力量去解开那些牵引着她的、无形的线?是否有勇气去触碰那戏台之下、真实世界的粗糙与冰冷?
逃跑。这个念头不再仅仅是心底一个模糊的渴望,而是开始有了具体的重量和形状。它意味着抛弃这身华服,抛弃这“樱子”的身份,抛弃所有既定的安稳与尊荣,投身于未知的、充满风险的、或许更为艰难的人生。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浸透四肢。但奇异的是,在那恐惧的底层,竟隐隐翻涌起一丝灼热的、近乎疼痛的兴奋。那是对“生”的渴望,对“自我”的确认,哪怕那确认的方式,是如此的离经叛道,如此的惊世骇俗。
她轻轻握住手掌,仿佛要将那清冷的月光,也一并攥入掌心。
接下来的日子,她表现得格外柔顺安静。对于婚事的准备,不再流露出任何一丝异样,甚至偶尔会主动询问母亲一些京都的风俗细节,那神态,像是一个对未来既怀有羞涩憧憬、又略带不安的、再寻常不过的待嫁少女。母亲只当她是终于想通,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心中大为宽慰,待她也愈发温柔体贴。
然而,在这极致的柔顺与安静之下,一种冰冷的、清醒的筹划,却在暗地里悄然进行。她开始留意阿园与其他女侍闲聊时透露出的、关于宅邸内外琐事的信息;她借着翻阅诗集的由头,更频繁地出入书院,目光却在那幅只瞥见过一角的地图上,久久流连;她甚至在某次试穿嫁衣时,状似无意地问起某种衣料的坚韧程度,是否能承受长途的跋涉。
每一个看似无心的举动,每一次乖巧的应答,都像是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石子,被她小心翼翼地投入那名为“逃跑”的、深不见底的计划之潭。她不知道这些石子最终能否铺成一条道路,她只知道,她必须开始投掷。
庭院里,那几株老梅树开始绽放了。寒香幽微,在凛冽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浮动。樱子立于廊下,看着那在虬枝上星星点点、凌寒独自开的花朵。它们不像樱花那般依赖春风、集体盛放而后集体凋零,它们是在万木萧疏之时,依循着自己内心的节律,孤独地、骄傲地,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清冷光辉。
她深吸一口气,那冷香直沁心脾。
或许,她也可以。不必等待那个被指定的、樱花盛开的春天。她的春天,或许就在这严寒未尽之时,在她自己选择的、那条无人走过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