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并未能持久,日出后便化作庭院里星星点点的湿痕,只在背阴的屋脊和石灯笼的笠冠上,残留着些许倔强的白。空气却是彻骨地清冽起来,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刮去污浊后的锐利痛感。
樱子近来时常感到一种奇异的耳鸣。并非真实的声响,而是万籁俱寂时,于内心深处响起的一种持续的、微弱的嗡鸣。像是有遥远的丝弦正在被缓慢地、紧绷地拉扯,濒临断裂的边缘。她在这嗡鸣中醒来,亦在这嗡鸣中睡去,它成了她寂静世界里唯一的、私密的伴奏。
母亲带来的京都礼单愈发细致了,从四季衣裳的用料、纹样,到日常起居的器具、香品,事无巨细,一一罗列。那不再是简单的物品清单,而是一张精密无比、无处可逃的网,将她未来数十年的生活,从晨起到夜寐,都规划得纹丝不乱。她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母亲翕动的嘴唇上,思绪却飘向了那日书院中拾得的枯叶。那叶片来自一个没有礼单、没有规矩、只有蒸腾雾气与野生树木的地方。
一日,父亲难得有暇,召她至书房,考较她的汉诗修养。她垂首跪坐,应对如流,声音平稳得如同古琴上最沉稳的泛音。父亲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捻须道:“如此便好。京都重风雅,你日后在彼处,言行举止,皆是我家颜面。”
她俯身称是,额头轻触榻榻米,嗅到那上面经年累月沉淀下的、微凉的草席气息。就在这俯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父亲案几一角,压着一幅展开一半的、略显潦草的地图。那上面有蜿蜒曲折的墨线,有陌生的地名,与她平日所见的、描绘着自家庭院或名胜的工笔地图截然不同。那墨线仿佛活物,挣脱了纸张的束缚,向着未知的边界延伸开去。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剧烈一跳。那地图的一角,像一个短暂开启又迅速合拢的缝隙,透进了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的辽阔与混乱。
回到房中,她屏退阿园,独自立于窗前。庭园里,负责洒扫的仆役正将残留的雪水扫入沟渠,动作熟练而麻木。她看着那仆役佝偻的背影,看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打着补丁的麻布衣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宅邸之外,存在着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人生——粗糙、艰辛,或许还伴随着饥饿与寒冷,但那脊背,至少在劳作时,是属于他自己的弯曲;那脚步,至少在行走时,是朝着他自己选择的方向。
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渴望的战栗,悄然掠过她的脊背。
是夜,月光极好,清辉如练,透过樟子纸门,将室内照得一片朦朦亮。樱子并未入睡,她悄然起身,如同一个幽灵,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步。她走到衣箧前,打开,里面是母亲为她备好的、即将带往京都的众多华服。在月光的映照下,那些丝绸与锦缎泛着幽冷的光,上面的刺绣纹样——凤凰、牡丹、蝶舞花丛——都像是被冻结了的生命,美丽,却没有温度。
她伸出手,指尖在一件件冰凉的衣物上滑过。这些,便是她未来所有的“装饰”了。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将这些华服尽数扯裂,想看看那下面,是否还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会呼吸、会疼痛的躯体。
这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惊骇。她猛地合上衣箧,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转而走向那面终日相对的镜子。月光下的镜面,不像白日那般清晰,映出的人影也仿佛隔着一层薄雾,轮廓柔和,神情莫测。她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被无数人赞美、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脸。忽然,她抬起手,并非抚触,而是用指甲,在镜面上那模糊的影像的脖颈处,极轻、极缓地,划了一道。
没有痕迹。镜面光滑如初。
但她的指尖,却感受到了一种象征性的、冰凉的断裂感。
她想起童年时读过的一本绘卷,上面描绘着“狐女”的故事。那幻化成美人、潜入人间的狐狸,在身份即将暴露时,便会于月夜现出原形,逃归山林。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理解那狐女的心情——那并非对人间情爱的背弃,而是对自身真实形态的、无法抗拒的渴望与回归。
“我究竟是谁?” 这问题不再是无着无落的叹息,而变成了沉甸甸的、亟待解答的谜题。是这镜中完美的幻影?是礼单上那个未来的“夫人”?是父母眼中乖巧的女儿?还是……那枚压在书页间、来自无名野树的枯叶?是那只在暮色中振翅飞远、羽色不被喜爱的寒鸦?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那根在她心底被越拉越紧的弦,已到了极限。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似乎在某个瞬间,骤然变了调,化作一个清晰无比的、来自生命本能的指令:
离开这里。
这指令并非咆哮,而是如同雪落深潭,无声,却带着足以改变一切的重量。
她缓缓走回寝榻,躺下,拉好被子。动作一如既往的优雅平静。月光流淌在她白皙的脸上,那双沉静如古泉的眼眸,在黑暗中,悄然睁开。里面不再是空茫的寂寥,也不再是汹涌的悲戚,而是一种近乎冷静的、观察与思考的光。
她开始以全新的目光,审视这间她生活了十几年的“笼”。它的结构,它的规律,它的弱点。女侍换班的时间,侧门落锁的声响,后墙哪一处因常年潮湿而生了藓苔、易于攀爬……
逃跑的念头,如同在冻土下蛰伏了整个冬季的种子,终于感受到了地底深处传来的、一丝春的暖意,开始不顾一切地、扭曲着、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它会找到缝隙吗?它会迎来阳光吗?还是会悄然窒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无人知晓。
只有月光,静静地照着她,也照着窗外那片沉睡的、却又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的、辽阔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