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愈发深重,庭院里的景致褪尽了最后一丝浮华,显露出枯寂的本相。枫树的红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嶙峋的枝桠,像无数瘦骨嶙峋的手指,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池塘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泛着青光的冰,将那几尾锦鲤最后的游姿也封存了起来。天地间一片萧索,唯有常青的松树,还固执地保留着些许沉郁的绿意,但那绿色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失了鲜活。
京都那边送来了正式的聘礼,仪式庄重而繁琐。精美的漆器盒子里装着象征吉祥的物品,每一件都透着古老家族的底蕴与对这门婚事的重视。父亲与母亲脸上带着欣慰而郑重的神色,指挥着下人将聘礼妥善安放。宅邸里因此忙碌了几日,空气中似乎也流动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隐隐的兴奋。
樱子像个局外人般,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甚至被允许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些聘礼,那璀璨的金线,那润泽的漆器,在她眼中,却像是戏台上的道具,华丽,却与她真实的生命无关。她注意到其中一柄古老的铜镜,镜身雕刻着繁复的桐花纹,据说能映照出女子最真实的容颜。她只是瞥了一眼,并未上前。真实的容颜?那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或许都已看不清了。
婚期,最终定在了来年的春天,樱花盛开的时节。消息传来时,女侍们都向她道贺,语气里满是羡慕。阿园更是欢喜,仿佛那未来的幸福也有她的一份。樱子只是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花,轻轻一触便会散去,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寒凉。
春天,樱花……她想起镜前那悄然滑落的晨光,想起庭院里那些脆弱地悬在枝头、一阵风过便簌簌零落的花瓣。她的命运,似乎早已与这易逝的、被众人观赏的美,牢牢绑定。盛开,然后凋零,在最适合的时候,完成她被赋予的使命。
这认知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一日午后,她借口要寻些旧时临摹的字帖,去了许久未曾踏足的家藏书院。书院里光线昏暗,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弥漫着纸张与旧墨混合的、陈年的气息。她并非真的为了字帖,只是想在这布满家族历史与文字的空间里,寻求片刻的喘息,或许,还能找到某种渺茫的启示。
指尖拂过一排排线装书的书脊,那些陌生的、熟悉的书名,如同无数沉默的灵魂。她随手抽出一本,是地方风物志,纸张脆黄。翻动间,一枚干枯的、压得平整的叶片,悄然飘落。她俯身拾起,那叶子形状奇特,她从未见过,叶脉在薄如蝉翼的叶片上清晰可见,仿佛凝固的生命脉络。
书中夹着叶片的那一页,正好记载着一处偏远之地的温泉,描述其雾气蒸腾,如世外仙境,旁有野生的、不知名的树木,秋日叶片会变得火红。她想象着那陌生的地方,那蒸腾的、带着硫磺气息的雾气,那无人观赏却自在燃烧的野树……那是一个完全存在于她经验之外的世界,粗粝,原始,却充满了不被定义的、蓬勃的生命力。
她将那枚枯叶小心地夹回书中,却将那份对“他处”的想象,悄悄藏进了心底。这想象,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铁屋里,凿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渗入了一缕来自山野的、带着土腥气的风。
从书院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庭院涂抹上了一层虚幻的、暖金色的光。她看见一只寒鸦,孤零零地立在光秃的柿子树最高枝上,羽毛在夕照中泛着金属般的蓝黑色光泽。它一动不动,只是偶尔转动一下头颅,望向远方的天际线。
樱子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只乌鸦。它不像麻雀般叽喳,不像黄莺般婉转,它的叫声粗粝难听,它的羽色不被喜爱,它被视为不祥。可它此刻立在那里,姿态里有一种无法驯服的、桀骜的自由。它属于旷野,属于黄昏,属于一切不被精致庭院容纳的、荒凉而广阔的天地。
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地上的残叶,发出干燥的沙沙声。乌鸦似乎被惊动,展开宽大的翅膀,发出一声短促的啼叫,那声音划破暮色,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它猛地一蹬枝干,黑色的身影便融入了愈发昏暗的天空,转瞬不见了踪影。
樱子依旧仰着头,望着乌鸦消失的方向,脖颈微微发酸。暮色如潮水般涌来,迅速吞没了庭院,也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廊下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的光晕召唤着她回到那个人造的、安全的“笼”中。
她缓缓低下头,转身,向着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和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一丝紊乱。
只是,无人知晓,在那片被夕阳最后一缕光晖点燃过的、荒寂的庭院景象深处,在那只寒鸦振翅高飞的决绝姿态里,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那片精致的废墟上,如同那枚书中的枯叶一般,被悄然“压平”、 “收藏”了起来。那不是屈服,而是一种在绝对的静默中,逐渐清晰的、关于“远方”的印记。这印记,冰凉,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