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来了,不像夏日的骤雨那般猛烈,而是绵绵密密,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一连数日不见停歇。雨丝无声地洒落在枯山水庭院的沙砾上,留下细密的凹痕,又很快被新的雨水抚平。宅邸里整日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仿佛连心灵都要跟着一起发霉。那些为婚事预备的、色彩绚丽的西阵织和友禅染,被小心翼翼地收在防虫的橱柜深处,偶尔展开检视时,那过于鲜亮的色彩在阴沉的雨日里,竟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悲哀的突兀。
樱子近来时常感到一种生理上的滞涩,仿佛她的血液也受到了这潮湿天气的影响,流动得愈发缓慢。她坐在窗边,听着雨水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目光落在庭院里那几块被雨水洗刷得黝黑的景石上。它们沉默地承受着雨水的冲刷,棱角被岁月磨得圆润,那是另一种形式的、被动的驯服。
母亲请来了京都的老派礼仪师傅,专门教导樱子大家族的规矩和举止。老妇人面容严肃,声音平板,如同在诵读经文。她纠正樱子坐姿的角度,行走时裙裾摆动的幅度,甚至连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有严苛的规定。
“小姐需知,京都不同地方,一举一动,皆关乎门风颜面。”老妇人枯瘦的手指示范着茶碗转动的特定方向,“尤其是您这样的容貌,更易惹人注目,言行举止,不容半分差池。”
樱子顺从地练习着,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用尺规量过。她感觉自己像一块上好的木料,正在被技艺精湛的匠人,按照古老的图样,细细雕琢成一件符合要求的、毫无个性的器物。匠人不会问木料是否愿意成为屏风或是案几,木料只需沉默接受便是。
这日练习间隙,老妇人难得地谈起京都的风物,说起桂离宫的月,嵯峨野的竹,语气里带着一种身处文化中心的、不自觉的优越。末了,她似是无意地提起:“听闻那家的公子,性情是极好的,只是自幼体弱,不喜喧闹,故而家中对他未来的夫人,期许便是娴静贞淑,能安守内室,便是最大的贤德了。”
“安守内室……”樱子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四个字。原来,那未来的牢笼,不仅有着华美的外观,连其中活动的范围,都已被预先划定。她仿佛看到自己未来的岁月,将在这“娴静贞淑”的期待中,如同一株被精心修剪、永不开花的植物,在幽深的庭院里,缓慢地枯萎。
夜里,雨声渐歇。她推开一丝窗缝,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的腥甜。云层散开些许,露出半轮朦胧的月亮,月光软弱无力,无法照亮大地,只在天边勾勒出云朵破碎的轮廓。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汉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偷吃了不死药飞升月宫的仙女,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却要永远承受广寒宫的清冷与孤寂。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交易么?用自由,换取众人眼中艳羡的“永恒”与“仙境”。
那么她呢?用顺从与自我湮灭,换取家族的荣光与世人眼中的“圆满归宿”。这交易,是否值得?
她无声地走到琴房,那里放置着一架珍贵的十三弦古筝,是母亲期望她用以陶冶性情、增添风雅的。她平日弹奏,多是练习固定的曲目,音律和谐,指法精熟。此刻,她却伸出手,指尖并非按在惯常的音位上,而是随意地、用力地划过所有琴弦。
“铮——!”
一声杂乱、刺耳、毫无美感的噪音,骤然打破了夜的寂静,尖锐得如同受伤鸟类的哀鸣,在空旷的宅邸里激起回响,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所吞噬。
她被自己制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地缩回手,警惕地望向门外。廊外并无脚步声,只有更漏滴答,规律得令人心烦。
她怔怔地看着那架古筝,琴弦仍在微微颤动,映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像一道道银色的、挣扎的伤口。这逾矩的、不美的声音,竟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仿佛长久以来被束缚的某种东西,终于发出了一声属于自己的、哪怕是不堪入耳的呐喊。
良久,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却是极轻极缓地,抚过那几根尚在余震中的琴弦,感受着那细微的、逐渐平息的震颤,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
她知道,有些界限,一旦在心底被跨越,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架象征着风雅与驯服的筝,今夜之后,在她眼中,似乎也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一个可以发出不和谐之音的、沉默的共犯。
秋雨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比先前更冷,更密。樱子关好窗,回到寝榻。被褥冰凉,需要靠自身的体温慢慢暖热。她蜷缩着身体,听着雨声,感觉自己仿佛正躺在一条即将封冻的河流之上,能清晰感知到身下那冰冷、沉重的流动,以及表面正在悄然凝结的、脆弱的薄冰。而冰层之下,那暗流的涌动,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汹涌,更加不可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