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如墨,将白日的最后一丝喧嚣彻底吞噬。福利院的寝室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孩子们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以及床板偶尔承受翻身的细微吱呀声,在空旷的房间里交织成夜的韵律。
闻薄睡在上铺,背对着房间,面朝墙壁,蜷缩成一种自我保护般的姿势。那本《幽冥怪谈》被他小心翼翼地塞在枕头底下,仿佛一个能够驱散现实噩梦的护身符。然而,潜意识的深渊,远比书页上的印刷字体更加幽暗难测。
白天的创伤并未因持衍的介入和恐怖故事的沉浸而真正消散,它们只是被暂时压制,此刻在睡梦中找到了宣泄的裂口。
他的梦境是一片混乱的拼贴。沙坑的粗糙触感与镜面冰冷的反射光交织在一起。那几个高年级生的脸扭曲变形,与《幽冥怪谈》中模糊的鬼影重叠,他们不停地重复着“怪物”、“灾星”的字眼,声音越来越大,形成嗡嗡作响的回声。他试图逃跑,双脚却像陷在泥沼中,沉重得抬不起来。然后,场景切换,他站在一面巨大的、布满裂痕的镜子前,镜中的“他”有着同样紫色的眼睛,白色的发丝,却在诡异地微笑,嘴唇无声翕动,说着和那些欺凌者一样的话。他想喊,想质问,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冻结了他的血液。
“……不……”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呜咽,打破了床铺区域的宁静。这声音轻得如同羽毛落地,但在某种近乎本能的牵引下,却精准地穿透了沉睡的屏障。
对面下铺,持衍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睡眠很浅,像野外生存的小兽,时刻保持着对环境的警觉。那声压抑的、充满痛苦的呓语,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本就浅薄的睡意。他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立刻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对面那张上铺。
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远处路灯投射进来的、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和床铺的轮廓。持衍皱起了眉,脸上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关切,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扰睡眠的烦躁,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侧耳倾听。
闻薄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则,夹杂着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词语碎片。“……走开……”“……镜子……”“……妈妈……” 声音破碎,带着哭腔,然后是身体无意识的挣动,床架发出了比之前更明显的摇晃声。
持衍低低地“啧”了一声,像是在抱怨麻烦。他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利落地掀开自己身上那床单薄的被子,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甚至没有穿鞋,像一只敏捷的猫,几步就跨到了闻薄的床铺下。
他仰头看着上铺那个在黑暗中不安扭动、被梦魇牢牢攫住的轮廓。犹豫?不存在的。在持衍简单直接的世界观里,发现问题,就要解决它。他双手抓住床沿的栏杆,脚下一蹬,干脆利落地爬了上去。
上铺的空间因为他的闯入而显得更加逼仄。闻薄依旧深陷在噩梦的泥潭中,对身外的一切毫无所觉。他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平日里总是缺乏表情的小脸,此刻写满了惊惶与痛苦,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
持衍在他身边蹲坐下来,盯着他看了几秒。怎么弄醒他?直接推醒?会不会吓到他?持衍那简单粗暴的脑子罕见地运转起来,思考着“方式方法”这种他平时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他想起下午在沙坑里,自己揉他头发的触感,以及他那片刻的安静。
也许……可以试试?
持衍伸出了手,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性格极不相符的迟疑。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打架爬树而显得有些粗糙。那只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带着一点点试探性的力道,落在了闻薄被冷汗濡湿的额头上。
触手是一片冰凉的湿意。
持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笨拙地,用掌心拭去那些冷汗,然后,手指穿过闻薄柔软的发丝,那几缕异于常人的白色发丝在他指尖显得格外纤细。他模仿着记忆中模糊的、属于母亲或者更久远的安全感的姿态,生硬地、一下下地抚摸着闻薄的头发。
“喂……” 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强行压抑住的不耐烦,“醒醒。”
闻薄在梦魇中似乎感知到了外界的触碰,那抚摸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手粗脚,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温热的力度,与他梦中那片冰冷粘稠的恐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挣扎的幅度小了一些,破碎的呓语也暂时停歇。
持衍见这方法似乎有点用,便继续着这个生疏的动作。他不太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词汇贫乏得可怜。他只能重复着单调的词语,试图将闻薄从梦境的深渊里拉扯出来。
“没事了……”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别扭,像是在背诵一句不属于自己的台词。
“假的……都是假的……”他想起晚上闻薄对恐怖故事的评价,下意识地用了同样的逻辑。
“听见没有?快醒过来!”说着说着,他那点可怜的耐心似乎又要耗尽了,语气里带上了惯有的命令口吻。
或许是那持续不断的、略带粗暴的抚摸,或许是那熟悉的不耐烦的语调,又或许是那句“假的”穿透了梦境的壁垒。闻薄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即将破茧的蝶。他的呼吸从急促的哽咽逐渐转为一种深长的抽气,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紫色的眼瞳在黑暗中骤然睁开,里面盛满了尚未褪去的惊恐和迷茫,空洞地聚焦在近在咫尺的持衍脸上。冷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粗糙的枕巾上。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胸腔剧烈起伏,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持衍见他终于醒了,停下了抚摸他头发的动作,但手并没有立刻收回来,依旧悬在半空,像是随时准备应对下一波情绪冲击。他紧紧盯着闻薄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浓重的恐惧像潮水般慢慢退去,逐渐恢复成他熟悉的、带着疏离和安静的紫色。
“做噩梦了?” 持衍问,语气直接,没有任何迂回。
闻薄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点了点头,动作轻微。梦境的余悸还残留在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他看着持衍,这个在深夜突然出现在他床铺上的男孩,那双总是燃烧着不耐烦火焰的眼睛,此刻在昏暗中,却像两盏稳定而灼热的小灯,驱散了他梦醒时分无边无际的恐慌。
“嗯。” 他终于发出了一个沙哑的单音。
“因为白天的事?还是那破书看的?” 持衍继续追问,逻辑清晰,直指核心。他盘腿坐在闻薄对面,摆出了一副“问题不解决就别想睡”的架势。
闻薄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分辨。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也有些混乱。“……都有。” 他最终低声承认。白天的欺凌是引信,恐怖故事里的意象是燃料,共同点燃了这场将他烧得遍体鳞伤的精神烈火。
持衍“哼”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了。“看你那点出息。” 他嘴上毫不留情地数落着,但身体却往前倾了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形成了一个更具压迫性,也莫名更具安全感的姿态。“梦到什么了?镜子里的东西爬出来抓你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说出来我听听”的直接,仿佛无论闻薄说出多么荒诞恐怖的梦境,他都能坦然接受,甚至能想出更离奇的应对方案。
这种态度,奇异地安抚了闻薄内心残存的惊悸。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开始断断续续地,用比晚上讲故事时更加破碎的语言,描述那个光怪陆离的噩梦。被追逐的无力,镜中诡笑的倒影,无法发声的窒息……
持衍听得非常认真,没有打断他。直到闻薄说完,他才撇了撇嘴,发表了他的“高见”:
“我就说该把镜子砸了。”他再次重申晚上的观点,带着一种“你看我说对了吧”的笃定。“梦里也是,下次再梦到,你就直接上去揍他!管他是真的假的,打了再说!你越怕,它越来劲!”
这完全是持衍式的、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毫无逻辑可言,却带着一种蛮横的生命力。闻薄听着他这毫无建设性,甚至有些幼稚的建议,看着他脸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心里那片冰冷的恐惧废墟,似乎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炭,渐渐有了温度。
他没能说出“谢谢”,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沉重和陌生。他只是看着持衍,那双紫色的眼睛里的惊恐慢慢沉淀下去,恢复成一片静谧,但比以往,多了一点微弱的光。
持衍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以为他还在害怕。他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金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行了行了,睡吧。”他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却没有立刻离开。他重新伸出手,这次不再是抚摸,而是带着点力道,揉了揉闻薄的头发,动作依旧像在对待一只受了惊吓、需要安抚的小动物。
“我就在对面。”他指了指自己的床铺,强调道,“要是再做那种没出息的梦,就把我喊醒!”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命令,一个不允许被拒绝的提议。
说完,他这才利落地转身,准备爬下床铺。
就在他一只脚已经探下去的时候,身后传来闻薄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持衍。”
持衍动作一顿,诧异地回过头。这是闻薄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闻薄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里,轻声说:
“……糖,很甜。”
持衍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掠过一丝不自在,他猛地扭回头,动作幅度很大地爬下床,几乎是跳到了地上,背对着闻薄的床铺,语气暴躁地低吼了一句:
“知道了!啰嗦!快睡!”
然后,他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一把扯过被子,连头都蒙住了。
寝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闻薄慢慢躺了回去,枕头下的《幽冥怪谈》硌着他,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持衍手掌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头发也被揉得有些乱糟糟的。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持衍带来的、那种如同火焰般灼热又鲜活的气息。
他侧过身,这一次,面朝的不再是冰冷的墙壁,而是对面下铺那个用被子蒙住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的轮廓。
窗外的风声似乎不再呜咽,变成了夜的低语。
噩梦的阴影被强行驱散,留下的是一个笨拙的抚摸,几句硬邦邦的安慰,和一个“我就在对面”的承诺。冰雪覆盖的荒原上,那簇小小的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坚定,用它独特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寂静的、不再完全冰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