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将那颗星摘下 第3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军训的日子总是过得漫长，庄漫每天在树荫下站军姿时，都会有意无意回想起车祸前一晚发生的一切。

那晚，晏修远敲开了书房的门，问她今天是不是也要在书房睡。

庄漫一门心思扑在修了一半的代码上，囫囵点头。

晏修远守在门边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一直透过她看往屏幕。庄漫无心朝他望去，手里的键盘敲个不停。

又过了一会儿，他不再等候，走向厨房，打开燃气灶，用小奶锅煮了一碗甜牛奶。庄漫看见他把牛奶倒在碗里，时不时用手贴在碗壁，确认牛奶不再烫手后，才端起碗走回书房。

“真的不需要帮忙吗？”他在庄漫左手边放下碗，和声细语问她。

庄漫只是摇了摇头，说：“我能搞定。你先去睡吧。”

他走到庄漫身后，伸出双臂从身后搂住她的脖子，把下巴贴在她的头顶，说：“当局者迷，我帮你看看，说不定事半功倍，你今晚就可以早些睡。”

他这么一说，庄漫心头却涌起一股无名火。

不管她再怎么爱他，她也做不到时时刻刻都爱他。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她的伴侣是世上最烦的人，怎么看怎么讨厌。

她耸动着双肩，试图从他的桎梏中挣脱，而当她挣脱出来后，说的话却是讥讽又冰冷：“是，你是教授，你比我厉害，我看不出来，只有你能看得出来。”

晏修远被她语气冲得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蓦地，他皱起眉，退后了两步。

庄漫说完后就开始后悔，她转过头来想要拉住他，晏修远却已经走出了门。

她听到主卧里开灯的声音，接着，卧室外的阳台门“哗啦”一声被推开。

庄漫心头忽然像被蚂蚁咬了一口，赶忙丢下键盘，却在书房门口和手捧针织外套的他迎面碰上。

“夜里冷，”他眉头舒展，面无表情地把带着洗衣液香味的外套递给她，“多穿一点。早点睡，身体最重要。”

她很怕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怕他总有耐心用完的那一天，当然，比起怕他因无法忍受自己而抛弃自己，庄漫更加害怕自己已经被这样的念头牢牢绑架。

说到底，她在面对他时，总会有种自卑，而这种自卑在心中扯开的沟壑，却是“占有”本身无法填满的。

“三连二班，向右转！”教官浑厚的声音把庄漫拉回现实。她跟在大部队后面，拖着已经站麻的双腿，向食堂进发。

一个小时后，庄漫告别了刘悦伊，站在了学生活动中心门前。

学生会的成员见到穿着军训服的大一新生，无一不对她点头微笑。庄漫在大堂右侧的会议室瞥见了学生会路主席，她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此时正忙着和学生会各部门进行活动交接。

她和她没什么交集，但路主席人美心善，名声在外，庄漫多多少少也会知道她。

学习副部长邹婷在会议室里，用笔记本认真记着笔记，部长晏修远却不在那里。

还好他不在，不然她又该不知所措了。

庄漫不小心和她对上眼，她好奇地望着庄漫，眨了眨眼睛，随后又低下头记起笔记。庄漫记得她也喜欢晏修远，比起自己，她似乎更适合他，因为她自信大方，从容美丽，家境优越，或许也更懂得珍惜。

庄漫曾经无比嫉妒邹婷能如此靠近她心中的启明星，即使和晏修远在一起后，也时不时偷偷看他的手机，直到确认他们之间毫无联系，才会长舒一口气。

而现在，如果邹婷愿意和晏修远在一起，她只会对其送上祝福。

长长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欢呼，紧接着洪亮的女声穿过紧闭的大门传出，庄漫认出那是话剧团团长的声音。他们刚接到大学生话剧比赛的邀请，此时正在为此庆祝。

庄漫站定在楼梯间入口处，细细听着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原本尚且沉重生茧的内心，好似剥了一层痂下来。

不管未来怎么发展，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再也不想卷生卷死地写代码了。

但或许可以早点入手买点比特币，搞不好还能趁机发个大财，早点退休，回到老家县城开个宠物店或者烘焙店，或者干脆开猫咖。

她想着想着，嘴角竟扬起一抹微笑，直到她推开心理小屋205室的门之前，她的笑都一直凝固在脸上。

205一片漆黑，清冷的月光照在窗外十米高的松树上，树皮折射着月光洒向窗前的人，拉长他原本就颀长的背影。

他伫立在那里，不知在窥探什么。听到有人开门，他身子一僵，竟顺手碰翻了身边的水杯。

水淅沥沥顺着窗沿滴落，那窗边的人不知是该扶起水杯，还是该先招呼她，竟然愣在了原地。

庄漫莫名觉得此时气氛有些诡异暧昧，比起打招呼，或是上前帮忙，她觉得此时最应该做的是开灯。

她把手伸向熟悉的开关位置，“啪嗒”，灯开了。可当庄漫看清眼前人的面容时，她却恨不得能再次把灯关上。她只觉得自己从黑暗重新走向光明的那刻花了眼，才会把一个心理小屋辅导员看成晏修远。

“抱歉......”三米之外的那人开了口，庄漫心头一沉，确实是晏修远的声音。

他穿着西装衬衫黑色牛仔裤，成熟之余带着些鲜嫩的少年气，那是庄漫无论重见多少次都会心动的模样。

可是，她两天前才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要和他扯上联系，怎么这么快又碰见了？

每次和他站在一起，她都觉得自己仿佛在照一面理想之镜，镜中是无法抵达的远方，和美化到极致的自己。而只要她背过身去，不再照镜子，那她又可以只把他当成那个永远乖乖躺在通讯录里，时不时给她打电话催她回家的普通丈夫。

晏修远终于从僵直的状态稍稍放松下来，扶起杯子，垂眸望向尚在流淌的水，低声问：“你是......英语系学号尾号为3的同学？”

“是。”庄漫的声音轻轻颤抖着，心跳得飞快。

他怎么在这里？学习部不去了？

晏修远嘴角微微上扬，眼眸半抬，伸手指向圆桌边的椅子，说：“请坐，稍等。我擦一下水渍，马上就好。”

庄漫很想装作接了个电话不得不离开的样子，却见他捏了几张纸，弯腰半跪在地上，把纸巾覆在水面。他的牛仔裤勒得很紧，勾勒出他细窄有力又紧凑的腰腿弧线，只是弯起腰来显得十分吃力。

在他沉默地反复蹲起又跪下几次后，庄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走出205，来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拎起水池外晾着的拖把，重新走回心理小屋。晏修远正捏着一张纸，茫然地望着门外，见到她回来，赶忙低头。

“让一下，”庄漫来到他身边，对他嘟囔着，“一共就十五分钟，你擦地都要擦十分钟，还有五分钟，能聊什么？”

说罢，她才惊觉这不是对着陌生人该有的语气，任是再好脾气的人，听到陌生人这么对他说话，也该怒了。她默默规避晏修远炽热又疑惑的视线，装作认真地拖起地来，在心里一遍一遍敲打自己，一会儿可千万不能再乱说话了。

好在晏修远能屈能伸，并没有对她的无礼行为指摘些什么，甚至在她拖地时试图抢过她的拖把。庄漫不想让他感到过于丢面子，就把拖把大方递给他，对他笑了笑。

“好了，”晏修远迅速打扫完，把拖把放在门边，随后把门虚掩上，重新邀请庄漫坐下，“我是心理辅导员，我姓晏，谢谢同学的帮助。”

“不客气，”庄漫装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学长有什么要问的？”

问完她要赶紧走，不然面对曾经最亲密的爱人，她真的没有把握自己不会再次贴上去。

晏修远抵了抵眼镜架，从桌面的文件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庄漫：“我们先填一个表格，表格里有十五道题，除了个人信息部分，每道题都没有正确答案，选择你觉得合适的选项就好。”

接着，他补充道：“当然，个人信息部分，如果你觉得涉及**不方便透露，可以选择不填。”

庄漫接过表格，迅速扫过，只见个人信息部分大概就问了些关于高考分数，家乡城市，联系方式，院系之类的，选择题则多半是问对于校园生活的满意度和期望。

她略过个人信息部分，在每个“很满意”下打了勾，把表格交还给晏修远。晏修远看起来对她糊弄的行为很不满意，微微蹙眉，问：“连名字都不肯透露吗？”

庄漫轻轻笑着问：“前天用‘心理小屋’微信号联系我的人是你吗？”

闻言，晏修远眼神里闪过些许无措，他紧抱双臂思索了好一阵，才承认道：“是我。”

“连名字都不肯透露吗？”庄漫眉毛扬起，用他的话来回堵他。

没想到这回晏修远倒是回答得干净利落，眼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晏修远。‘河清海晏’的‘晏’，‘路漫漫其修远兮’的‘修远’。”

庄漫对上他的目光，有些失神，她莫名觉得坐在她面前的不是十二年前的晏修远，而是几天前刚刚给她倒过热牛奶、又守着她的尸体哭干眼泪的晏修远。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她只能移开视线，红着眼眶轻声回道：“庄漫，‘庄重’的‘庄’，‘路漫漫’的‘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