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庄漫将名字留在问卷上后,晏修远用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他抿着同样薄薄的唇,紧紧盯着她的字迹,似是在检查她是否完成了问卷上的每一道题。
都说薄唇的人薄情,庄漫见过他薄情的样子,也见过他深情的样子。若此时问她,晏修远是个怎样的人。她或许会说,他是个懂得何时用情的人。
所以她有时候会很怕他,怕他会在审视过他们的关系后,收回他所有的情。
晏修远检查了快有五分钟,才把纸塞回袋子里,抬起头对望着窗外树影发呆的庄漫说:“抱歉,我其实知道你的名字,我们有学生名册。只是面对面介绍,会更正式些。”
见庄漫不回话,晏修远也顺着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庄漫察觉他的动作,故意挪开眼,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水杯说:“又不是参加面试,用不着这么正式。”
“嗯......”晏修远谨慎又轻柔地回应着,起身走向饮水机。
饮水机“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庄漫不曾记得角落里有台饮水机,因为每次打水,她都是下楼去茶水间的。
她也起身,望着他的背影,问:“学长,访谈结束了吗?我可以走了?”
晏修远的手不着痕迹地捏紧,他拿起装满水的一次性纸杯,走回庄漫面前。
他个子很高,庄漫只觉得身前的灯光被遮住了部分,而他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晏修远沉默了片刻,把纸杯放在桌上,微微摇了摇头。
“还没开始,只是填过了问卷。庄同学,再坐一会儿,可以吗?”
庄漫不打算再待下去。她实在和他太熟了,她甚至能猜到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会问些什么,而她也会不自觉用平日习惯性的应对方式对他。
而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你别来打扰我”,或者是“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又或者是不经意直接说出对方的小秘密,是极其不礼貌又奇怪的。
同样,她实在是好奇晏修远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205,且她实在没有把握一会儿和他面对面时,她不会把这个好奇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
所以庄漫并没有选择坐下。
她挂上一副抱歉又讨好的笑容,对他说:“抱歉,学长,十五分钟已经到了,班主任和我约了七点半,我现在还得赶去教学楼。”
晏修远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只好先她一步来到门口,为她打开门。
他经过庄漫身边时,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雨后青草香味。这味道庄漫很喜欢,她曾买了许多带着草木香气的香水送给晏修远,但他好像只钟意其中一款,那之后庄漫就只会送他那一款香水。
她记得那款香水的名字,叫“雨后星辰”,只是她一直不明白为何青草会和星辰扯上关系。
十二年前“雨后星辰”还没上市,晏修远此刻身上的味道比起那款香水的香气要淡上许多。
可他大学的时候也会喷香水吗?
庄漫站定在门前,装作低头看手机,却一直在暗中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越嗅,她脑袋越晕眩,到最后,她甚至感到自己在这香气中,正不断忘记他们大学期间相处的许多细节。
她深吸一口气,才踏出205的房间,似乎是要把他的味道完全封存在鼻腔里。
在今天之后,他们应该就不会有交集了。
等庄漫走出房后,晏修远也跟着走了出来。他关上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门锁上,见庄漫已经走到楼梯口,便加快了脚步。
庄漫又闻到了那阵若有似无的青草香。只要他走快些,卷起些风,那香气便会逸散开。
庄漫不敢回头,生怕对上他的视线。她每走一步,晏修远也踏出一步,二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道里。
晏修远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和她说过,他不太喜欢她走在他的后面。
“这样我每次都要回头才能看到你在不在,”他说,“你可以选择站在我的身边。”
庄漫那时大三,刚得到男神的垂青,而她伸着脖子仰望他已经成了习惯,故从来没想过能站在他身边。
也没想到他会允许自己牵住他的手。
而这之后,除了分开的那段时日,他们很少有前后交错着行走的机会。
在一二楼衔接处的楼梯转角,庄漫停了下来。她把额前的刘海拨散,遮住自己的眼睛,随后微微侧头,幽幽地试探身后之人:“学长......”
晏修远把原本虚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手垂回牛仔裤口袋旁,直勾勾地盯着楼梯下方,说:“我去学生会。”
原来如此,庄漫心想,她又自作多情了。
“好,”她回过头,背对着他,说,“学长再见。”
庄漫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三个高年级同学。那三个学长学姐似乎也是学生会的人,见到晏修远,七嘴八舌打趣起来:“晏神怎么今天没去开会,路主席都快生气了。”
“还好副部长给你兜了底。”
“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这对话内容似曾相识,庄漫曾无数次听到围在晏修远身边的人这么说过,而他们都坚信,他们的副部长和部长天生一对。
至于那个外国语学院的黄毛丫头,不过是他万千追捧者中最坚持不懈的那个。
庄漫缓下步伐,她不可能不好奇晏修远会说些什么。
可晏修远什么多余的都没说,只是沉吟着“知道了”,随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这样就好......”庄漫无声地念着,把散乱的刘海重新拨到耳后,慢慢走到活动中心门口那棵树前。
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同时响在庄漫耳畔的,是她多年前在树前紧张蹩脚的表白——
“晏学长,我喜欢你,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
那时她才大一下学期,因每日频繁在这栋小楼里和晏修远碰面,青涩的心动逐渐变成了想要尝试占有的**。
连续两个月,她都把台灯带到床上去,躲在床帘后,对着不剩什么电的手机摘抄言情小说里她读过的、令她流泪的句子。她怀着虔诚的心把那些句子的字词打乱,再把表白对象一一换成晏修远的名字。
两个月下来,她给他写了六十封情书。只是这些情书无一例外被她撕碎丢到了垃圾桶里。
她无论如何找不到让她满意的句子。
也无论如何找不到亲手将情书交给他的契机。
晏修远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他有着科学家母亲和商界精英父亲,爷爷还曾为学校捐过一栋楼。而他也并非纨绔子弟,即使有着唾手可得的机遇,也依旧选择和所有人一样,靠着自己的努力得到最高等的奖学金,得到国际竞赛的金牌,也得到顶尖实验室的入场券。
而她却是个连背本专业单词都很费劲,被同班大城市来的同学在成绩和交际上都吊着打的小镇做题家。
她逐渐以为,她来到L大,就是为了遇见他。
这世上灰姑娘这么多,多她一个怎么了?
做梦的人这么多,总归有一个能梦想成真的,那为什么不可以是她?
庄漫忘了自己苦苦做题的初衷是为了改变命运,就像她忘了即使她无比用力地感动自己,晏修远也不会听到她的内心。
她怀着此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抱着“即使他不接受我的表白,从此也至少认识我”的侥幸,在暑假快来临前的一个闷热的晚上,拦住了刚结束一天工作的晏修远。
“我喜欢你很久了,”她笨拙又迅速地表述着自己的心意,那些言情小说里摘抄了一遍又一遍的句子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我叫庄漫,‘庄重’的‘庄’,‘浪漫’的‘漫’。晏学长你可能不认识我,但你曾经在新生入学大会的时候帮过我,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了......”
“如果晏学长同意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让你幸福快乐!”
她说得声音不大,她生怕自己的任何话语会被人听了去,造成晏修远的烦恼。
庄漫一口气表达完憋了快一年的沉甸甸心思,满头都是汗,有些缺氧,便伸手支在树上,低下头不敢看他。
她很想跑走,但若是逃开,那她先前的勇敢算什么?
那时的晏修远不认识她,也未亏欠过她,凝望着她的眼神清白无辜又坚毅。他对她微微颔首,说了句:“举手之劳,谢谢欣赏。”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扯起嘴角,露出个不带温度的微笑,接着便大步和她擦肩而过,留下庄漫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什么叫谢谢欣赏?
这算什么?
她满腔热血,孤注一掷,顶着活动中心里所有八卦和鄙夷的眼神向他剖白自己的内心,结果到头来只得到句不痛不痒的“谢谢欣赏”?
庄漫不可置信地转头,满脸是泪,这泪水中百分之八十是丧和恼,余下的百分之二十里包含的情绪或许只有她绷紧又抽痛的心才知晓该如何解读。
那天之后,刘悦伊痛批了她一顿。她说她怎么可以在还没有和他有过接触之前,就说出“会让他幸福”这种话来。
“不过,你还喜欢他吗?”批完之后,刘悦伊问她。
庄漫的心脏又抽痛起来,她沉默良久,才回道:“喜欢......”
“那好办了,”刘悦伊兴高采烈,翻开社交软件,给她转了好几条链接,都是讲该如何女追男的,“你先读读这些,哪里不会姐姐教你。”
想起往事,庄漫的眉毛皱了起来,嘴角却朝着天空上扬。
她轻轻抚了抚那棵树的树皮,像是要抹掉自己曾经在此表白过的痕迹。曾经的日子,回忆起来虽是辛酸又甜蜜,当事人却怎么也不敢再经历一次了。
等军训过后,她要好好思考思考该加入什么社团,才能离晏修远远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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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