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 第13章 人似秋鸿应有信

宦官王顺生日那天，方成儒送了他一份厚礼，并参加了宴请，在酒席上向王顺不断敬酒，最近一段时间的虚假做作之态，让自己都忍受不了。出来之后他就吐了，又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控制不了自己。他骑着马在京城里面漫无方向地奔驰，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文怀素的府邸，进入府中，又跌跌撞撞，直往文怀云的房间而去。

怀云最近经医生的调理，咳嗽略好一些，但仍是体虚乏力。之前方成儒曾经央她写三个大字“怀云斋”，作为自己书斋的名字，怀云既感动又害羞。但是写大字是需要体力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办法动笔。稍微好了一点，她便开始支撑着起来，磨墨提气，开始练习。她写了一张又一张，自己总是不满，但又没有更多的体力，只能写写歇歇。

写着“怀云斋”三字的宣纸都已经叠得很高了。最近一段时间方怀儒来得少了，她想，可能是因为年底需要忙的事情很多，所以没有空吧。

这日怀云正想要整理一下所有的宣纸，挑选一下。突然门开了，方成儒走了进来，她很惊喜，连忙站了起来行礼：“成儒哥哥。”礼毕抬头，就看见方成儒有点站不稳的样子，脸很红，眼神却很伤感，看着她，连连轻声呼唤：“怀云，怀云，怀云，怀云……”

怀云听到那么多声呼唤，很不好意思，说：“成儒哥哥，你说的是‘怀云斋’的字吧，小妹写了不少，但总不满意，哥哥不妨挑选一下。”方成儒看见那宣纸竟然叠得有半人之高，便一张一张去看，每一张都是力透纸背、端正隽美。

方成儒用手抚摸墨迹，眼睛竟然湿润了：“怀云，你身体抱恙，还费了那么多心力，写了那么多。我，我……”他竟说不下去了。

怀云笑了：“成儒哥哥要的字，小妹自然当尽心尽力。其实写写字，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自己的病，病竟好些了呢，所以还要感谢哥哥。”方成儒更是过意不去：“怀云，你对我如此之好，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可是我配不上你！”

“哥哥何出此言？哥哥是喝酒了么？哥哥最近可是遇见什么不如意之事？”方成儒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要和怀云倾诉，但又说不出口。怀云见方成儒不断摩挲“怀云斋”三字，满眼伤心，但又不愿意说出心事，便不追问，对方成儒说：“正好小妹今日觉得好多了，也想抚琴一曲，哥哥若无事的话，我弹一曲《秋鸿》给你听吧。”

《秋鸿》是一首很长的琴曲，有三十余段之多，其指法又极难，故能弹者极稀，文怀云也从来没有在浣花诗社弹过完整的琴曲，所以如兰经常引以为憾。如兰嫁到文家之后，怀云又生病了，所以也不敢让她弹琴。

怀云坐到琴凳上，先是用丝帕轻轻擦拭了一下丝线，然后校了校音，她凝神坐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开始弹奏，泛音刚起，就触人心弦。方成儒手中拿着一卷“怀云斋”的字，痴痴地听着。仿佛看见秋天的大雁，依恋北方，不愿离去、不忍离去，但只能离去。征途漫漫，群雁相互呼唤，一路是蒹葭苍苍、天色苍苍。须臾又有雁儿离散，孤雁哀鸣，本来希望一生守候，此刻却各分东西。四顾茫茫，只见天高路远，不知去何处寻觅……

成儒不由落下泪来。这一路征程如此遥远，这首曲子亦如此漫长。怀云病久力弱，回环跌宕之处，似用尽心力，然而她也仿佛是坐忘了，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弹奏中。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已经没有鸿雁的身影了，琴声也渐渐归于寂静。怀云和成儒都没有动，痴痴坐着。

方成儒喃喃道：“人似秋鸿应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怀云突然咳嗽起来，方成儒站起来伸出手去，想去轻拍怀云的背，但又缩回手去。

只听门“吱呀”一声，竟是如兰进来了，如兰拿着一碗汤药，说：“妹妹身体不要紧吧！先喝了这汤药。我在这门外站了半天了，终于听到了《秋鸿》全曲，也是今生之幸了。”怀云喝了汤药，微微一笑：“姐姐听见了，那就更好了。”

如兰对成儒说：“此曲真真是只弹给知音听的，这些字也是写给知音的，成儒，你可不要辜负了怀云啊。”“我，我……”成儒不知如何开口，不觉眼泪又流了下来，声音仿佛也凝噎住了。

是啊，人似秋鸿应有信，他真的希望人似秋鸿应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他也真的不希望事如春梦了无痕，他不希望那些美好的学琴、听琴、谈诗、论画的光阴就此不再；但他又觉得他和怀云已经无望在一起了，他自己都接受不了现在的自己，这样的自己，怎么可以配得上如此之好的怀云，而以后就像秋鸿一般，只会越飞越远，他和怀云之间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

正在感伤之间，他突然听见怀云说：“成儒哥哥，我可能最近都不会再弹琴了，我要好好休养身体呢。哥哥在京城没有好琴，你把我这张蕉叶琴拿去吧，每天弹奏《良宵》，也可排解白日之疲倦忧愁。”

如兰听了，亦觉伤感，但她不想气氛弄得像要别离似的，连忙笑着说：“是啊是啊，你不能辜负老师啊，每天要勤加练习，以后可是要考你的哦。”心里却非常担忧。

如兰知道怀云的身体一时半会很难调理好，也发现文怀素也总是忧心忡忡，每日在为政事担心。但如兰也没有多问，她想尽自己的一己之力，照顾好楚望、楚怀，照顾好怀云，这样文怀素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好在楚望一岁多了，长得端端正正，天庭饱满。这么小个人儿竟然很懂事的样子，平时很少哭闹。妈妈照顾楚颜的时候，他会在旁边静静呆着；而楚颜虽在襁褓之中，却经常将眼睛完成月牙儿一般，向妈妈微笑。楚颜的眼睛非常明亮，看楚颜笑的时候，就会让人想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诗句。楚颜一笑，如兰所有的忧愁都会一扫而空。

方成儒似有千言万语，但还是没有说。他静静坐了很久，也痴痴望了怀云很久，然后缓缓站起来说：“今日打扰了！就此告辞了！”怀云将蕉叶琴放入琴囊，递给成儒，成儒拿着一卷字，背着琴，慢慢转身出去，怀云在后面目送，不由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