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致远的葬礼办得很体面。他生前有过合作的各界人士都来吊唁。
许盛站在遗像旁,向每一位前来慰问的人致礼,麻木得像块木头。
沈修弈从一开始就到了,他只能远远看着,连走进跟许盛说一句话都不敢。
封华莹走到沈修弈身边站定,和他一起远远看着许盛,叹息道:“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这段时间一定承受了很多。”
商场上利益为上,波谲云诡。手段多阴险狡诈的都有。许致远自己都不知道做过多少比这更阴狠的事,却偏偏永远栽在这个坑里。
没有人能永远站在顶峰,这么浅显的道理谁都能懂,却没几个人能真正接受。
“他像是变了个人,比我想象的要坚定得多。”
封华莹看了沈修弈一眼,没有说话。
一个人如果有了主心骨,可就没那么容易心软了。
两人安静站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年轻人目标明确朝他们走来,眼睛直盯着沈修弈。
年轻人身着白色T恤,黑衬衫,和在场的精英穿着格格不入。
他向封华莹点头致意,封华莹了然,转身走开。
“哥。”年轻人回头对沈修弈道。
沈修弈暗暗惊了惊,“你是……小飞?”
“是我。”
时过境迁,当年病弱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俊秀的青年。
他眉眼和沈修弈很像,轮廓长得像妈妈,流畅小巧,少了几分英朗,多了几分柔美。
沈修弈回国后也想过要找他,了解一下他过得好不好,却始终一无所获。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修弈惊讶道。
“孙伯伯带我来的。”吴飞越道。
“孙伯伯?”
“就是当年送你出国留学那个人,他收养了我。”
沈修弈了然,难怪他完全查不到吴飞越的领养记录,如果是孙管家,确实可以掩盖掉痕迹。
兄弟俩十年没见,分开时都还是半大的孩子,骤然一见,竟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更何况,两人之间还隔着当年的事情。
“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还是吴飞越先开了口。
“还可以。”沈修弈有些僵硬道。气氛有些尴尬,沈修弈顿了顿,反问他:“你呢?”
“挺好的。”吴飞越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表情顿时轻松许多,“我现在在西北大学读飞机制造,刚大二,忙是忙了点,但过得很充实。”
“挺好的。”沈修弈点点头,气氛又冷了下来。
过了会儿,沈修弈才问出放在心里咀嚼的问题,“孙管家……对你好吗?”
“嗯。”吴飞越点点头,幽幽道:“一开始,我把他当成仇人对待,每天不停找事,就连他的家人都劝他赶紧把我送走。不过他都当没听见,该给我的一样不会少。后来他给我找了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补习班,还报了各种兴趣班,就跟不要钱似的。我才知道,原来是许致远一直在资助我。就连我大学的话费,也是他承担的。严格来说,是许致远收养的我。”
沈修弈心里仿佛翻了船,震惊到无以复加。
当初他只以为他们扣下吴飞越是为了留个把柄威胁他,根本不会对吴飞越多上心。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绑架犯会对人质悉心培养,帮他成材的。
没想到他们不但上心,还做得面面俱到。
虽然这里面吴飞越自己争气的成分占大部分,可只要他们想,大可以把小飞养得碌碌无为,更对他们造不成威胁。
扪心自问,如果当年小飞跟着他一起走,他也不能保证能把孩子培养得这么好。
“那就好,他们对你好就好。”沈修弈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反反复复就是一个“好”字。
吴飞越也怔了怔,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兄弟俩沉默了一阵,吴飞越还是选择主动开口。
“哥,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什么?”沈修弈怔了怔。
“你走之前,我说的那番话。”
他不能跟仇人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去福利院也好,找收养家庭也好,他不想再呆在他身边了……
“一开始我确实有些迁怒你,觉得他是你的生父,他是因为你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给我带来那么多痛苦的回忆。后来听到孙伯伯和你的对话,我才明白过来,你承受了那么多事情,甚至为了我的手术费……”
吴飞越喉头梗住,没勇气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一个学生如果要兼顾学业和照顾孩子压力会有多大,我对你而言就是个累赘,是拖累。所以我很赞同孙伯伯的建议,我也希望你能出国,坐上大飞机,飞得远远的。远离这些是非,最好永远不要回来,在一个新的地方过你应该过的生活。”
吴飞越笑着说完,笑意渐淡。
顿了顿,他忽然正色道:“对不起哥哥,在你最难过的时候,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我……”沈修弈喉结上下滚动,艰涩道:“我没有怪过你。”
即使不知道吴飞越真实的用意,沈修弈也从没有怪过他。
他也曾享受过母亲毫无保留的爱,也曾埋怨过他们,疏远过他们。
但当外部压力倾轧而来,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站到他们身边,倾尽所能保护他们。
所有接触过沈修弈的人,都会给出一个评价,说他理智到近乎冷血。但事实上,感情因素一直是他做出判断的最重要的参考数据之一。
当时吴飞越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饱受病痛折磨,失去父母亲人,他能保持那样平稳的情绪,就已经很懂事了。沈修弈不会再去苛求他什么。
吴飞越笑了笑,忽然张开双臂,上前抱住沈修弈。
“谢谢哥。”
沈修弈不太习惯跟其他人近亲密接触,有些别扭地挣了挣。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回抱住了吴飞越。
他抬眼,蓦地和许盛视线交错。
他一阵心慌,张张唇下意识想解释,却见许盛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就跟什么都没看到似的。
“小飞,你先起来。”
沈修弈轻轻推开吴飞越,想先过去跟许盛解释,吴飞越却拉住了他。
“哥,我这次回来,还听说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沈修弈手被吴飞越拉着,眼睛却还在紧盯着许盛的方向。
他看到许盛又往他这个方向扫过一眼,面无表情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沈修弈心里暗叫不好,却没办法推开吴飞越。毕竟兄弟俩十年没见,吴飞越明显还有事情要说。
吴飞越斟酌道:“我听孙伯伯说,你为了报复许致远,潜入他的公司工作,给他们公司的项目埋雷,还窃取了一些商业机密公开到网上?”
沈修弈沉默半晌,才道:“也不全是为了报复。”
“不管是为了什么,现在许致远人已经死了,我希望哥哥你能到此为止,不要再冒险做这些事了。”
“我心里有数。”
“还有……许致远的儿子……”吴飞越犹犹豫豫道:“孙伯伯让我劝劝你,说你能不能放过他?”
“放过他?”沈修弈猛地甩开吴飞越的手,语气突然变得尖锐,“放过他,谁又来放过我?”
吴飞越急忙又去拉住沈修弈,面带哀求道:“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自私,但是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生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重新开始,难道不好吗?”
时间、金钱和爱,是治愈伤痛最好的良药,吴飞越都得到了。虽然偶尔午夜梦回他还是会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但他更多的恨意还是会放在那个直接的凶手身上。对孙管家和许致远的怨念,几乎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很多事情你根本不清楚。”沈修弈有些不耐。
“我是知道的不多,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哥哥你还是这么执着于他,难道跟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没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但在孙管家和吴飞越这些往事的亲历者看来,沈修弈对许盛只是爱而不得的执念,和恨意交织的拧巴,他对许盛的爱参杂了很多复杂东西,既不纯粹,也不值得赞颂。
真心里参了假意,那就是一坨屎。看都不屑于多看一眼。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很修弈自己清楚,许盛对他而言有多么不可或缺。
他在光辉灿烂时,是天边的艳阳,在长夜难明时,是照进绝望的一束光亮。
深海的鱼一旦见过光,就无法再忍受无边际的黑暗。
他确实偏执,但他从头到尾,都只执着于两人之间那份因为意外而戛然而止的感情,无关其他。
沈修弈再次甩开吴飞越的手,语气坚定道:“我对他的执念,跟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关。许盛就是许盛,不是谁的儿子,更不是谁的附庸。我执着,只是因为我爱他,只会因为我爱他。”
说完,沈修弈转身而去。
吴飞越望着沈修弈渐行渐远的背影,举着被甩开的手僵愣在原地。
他没想到自己一向不善表达需求和爱意的哥哥,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会变得这么直白和热烈,都有点不像他了。果然还是太久没见面了么?
孙管家从角落走出来,站到吴飞越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沈修弈离去的方向。
吴飞越放下手,挑眉揶揄道:“孙伯伯,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孙管家叹了口气,道:“希望先生在天之灵,也能明白两个孩子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