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恼人声响地绵延在耳旁,夹杂着模糊不清的低语与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片昏沉中阮抑蹙紧眉,魂灵像被浸在冰湖里,沉重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攒不住。
一股抑制不住的痒意自胸口往上冒,他有气无力地张口欲咳,一勺苦涩的药汁便借机强硬地灌进来,坚硬的瓷勺直戳在喉头几乎让他窒息。
真是稀奇,一次又一次,谁都配踩到他头上了。
极度的痛苦与怒火在胸口烧起,他僵冷无力的手指震颤起来,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挥开横在身前的手臂。
眼前一片大亮,阮抑伏在床头呕得满面泪水却仍眼眸大睁。
他看清了,在扭曲晃动的光影下那张一张木讷无奇的脸。
瓷白的勺子又盛满药汁贴上来,侍从恭敬地跪在床边。
“郎君受了风寒,不喝药如何能行?”
他连动作都卑谨,却忘了去关屋内被寒风不住响动的窗,一双眼睛背着光仰头去看躺在床上的主子时,内里是藏不住的志得意满。
帝王耳目,直谏清流,还不是被药灌坏了身体只能做淮安伯府的狗。
侍从不找痕迹地摸了摸胸口物什。
连仅剩的反抗机会都要看主人的脸色。
有这样的身体还能做什么呢?
只能用这张艳丽的做个漂亮玩物。
他欣赏着眼前那节瘦弱惨白的脖颈一起一伏地喘息,拼命挣脱连眼尾都发红,却最终又不得不张口叼住他递来的“补药”——
咣当一声炸响,瓷片随着药汁四溅在地,一股巨力便从手腕处传来,侍从尚不曾掩盖好的轻蔑便彻底凝固在脸上。
阮抑喘了口气,随手掷去瓷勺跪在床榻之上,一头垂地的霜发细细密密笼住身下被自己生生拖上床的侍从,他俯身贴近耳边,一双手青筋毕现掐紧了对方的脖颈。
“是你啊……”
先前的恼怒眉眼在一瞬便舒展开,他在仔细端详着侍从胀红的脸,一边掐一边抑制不住地笑起来,青白唇色顷刻艳红欲滴。
好,好极了。
他怎么会忘了这张脸,忘了泰和六年因一时犹豫而无比苦痛的春天?
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一夜又一夜地烧起来,吐了多少又灌下去多少的补药,整整两个月!
只为了不让他面圣,才好让这些人把自己踩进泥里登高。
上辈子火烧怎么能够?合该千刀万剐的。
所以这都是他应得的,是上苍都看不下去,才还了他一双眼睛,让他重回十年前。
就是这辈子要想要更多,那都是天注定!
阮抑边想边笑,笑得嗓音嘶哑,侍从面目扭曲地张嘴瞪着眼前状如鬼魅的伯府嫡子,眼里终于因惊恐而热泪滚滚,不住拍打着颈间似冷铁般的手。
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荣华富贵还未享够,怎会是他先要做这亡魂?
他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何这样一个病痨鬼会有如此气力,便急促地将从前惯用的威胁吐露。
“御史郎君……伯爷……还在等……郎君不能……你不敢……”
话语愈来愈轻,直至最后口涎四溢彻底没了声音,侍从眼珠爆凸,挣扎的手指渐渐失去力气。
阮抑侧耳认真去听,一双挑起的狐狸眼捧场般地睁圆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好怕呀。”
咔哒。
一声喉骨碎裂的闷响,那颗惯会狐假虎威的脑袋软软垂下,阮抑松开手指缓慢地揉着指尖被瓷片割出的伤口,伸手从失去生气的侍从胸口摸出一册泛黄的账本。
“所以这一世我让他早些下去陪你,才能全你的一片忠心呀。”
他赤脚踩过地衣走至铜镜前,将刻意敞开的窗户关严,在尸体近乎狰狞的怒目下慢条斯理地穿戴齐整,直至上了马车都不曾有人阻拦。
日光浮起,伯府洒金牌匾撇捺清正,内里却是拿血写就的,腥味都快溢出来了都无人知晓。
阮抑讽笑一声,胸口痒意又翻上来,他闭眼握住胸口长命锁缓气,将若隐若现的闷疼按下,才摊开掌心看着其上浅淡的纹路。
再忍一忍。
辘辘车轮绕过街角一处宅邸便停了下来,料峭春风将车帘掀起露出外头红色棺木的一角,满天飘散的纸钱夹着往来过客的窃窃私语打着卷飞入车内,被阮抑接入掌心。
“短短一月,一母一子连死两人,钱府当真中邪了不成?”
“可不是,你瞧上头二十四枚镇钉,分明就是不想让里头的东西出来!”
“可怜呐……听闻钱家儿子在北部转运司多年,此番回封都丁忧后本是要再进一步,怎的遭此横祸?”
阮抑垂眸,掌心纸钱上密密麻麻地用朱砂写满了不知名的箓文,未干的红墨似血一般淌在纸上,一红一白刺目得诡异。
他撩开半边车帘,目光自擦肩而过的送葬仪仗划过,轻飘飘地落在钱府旁侧的小巷之中,与暗处一道畏畏缩缩的目光不期然撞在一处。
阮抑盯着对方瞧了许久,直到马蹄声渐起嘴角才不阴不阳地牵出一点笑,手中摊开的账本在对方面前一晃而过,张口无声。
“小沈大人。”
下一瞬,那道人影便慌不择路地窜入人群之中,阮抑欣赏了一番对方狼狈的姿态,才放下车帘。
延和殿内。
“春寒料峭,阮卿大病才愈,起身说话罢。”
泰和帝搁下药匙合上账本,宦官便识趣地撤下汤药躬身将殿门关上。
“阮卿既已看过,应当知晓其上账目并无错漏之处,仅凭此证弹劾北部转运司官商勾结,贪污官粮,着实牵强。”
地火烧得正旺,阮抑仍旧跪伏于地。
“一旬之前,北部转运司漕干钱进回封都丁忧,不过三日便被发现病死府中,坊间传闻是有邪祟作怪,为钱府做了法事便匆忙下葬,唯有其友人在封棺之时觉察不对,自钱进内衬处摸得了此册账本。”
他顿了顿,脑中浮现出方才在巷子里见到的身影,终究忍住心中不快,捏着鼻子换了个说辞。
“那人正巧是微臣御史台的同僚,几经周折掩人耳目才将东西借微臣之手呈于圣上,若此物当真清白,又何必如此遮掩?”
泰和帝瞧着眼前青年,一身官服也压不住病气,脊可便是跪伏清瘦脊背也仍旧挺直,不由无奈。
“阮卿不愿起身说话,怕是还有些旁的理由想说?”
阮抑沉默半晌直起身,眼中倒映出的是一片明黄色的下摆。
“无他,微臣只提了一句北部转运司,陛下便愿与微臣于延和殿相谈。陛下想查,便是最大的缘由。”
泰和帝一愣,良久之后笑叹:“北狄连年犯禁,北部转运司却愈加昌盛,你入御史台不过两年,都能看出不对,朝廷上下却处处盛赞……”
话至最后,泰和帝咳嗽两声,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不欲再说。
阮抑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微微一拢。
大宸太祖以武开国,此后几代帝王却逐渐显出文弱之相,文官清流借机势大,直至泰和帝已有诸多有心无力之事。
“定州路远,此番只能暗访,朕什么都给不了你。阮卿,这是要命又讨不到名声的苦差事。”
阮抑垂眸:“若能为帝王分忧,微臣万死不辞。”
“那你便去查罢,”泰和帝写罢最后几字,起身将印着国印的文书递给阮抑,“让你的同僚随你一道。”
阮抑接过文书,对着泰和帝的背影再度俯身行礼,临至殿门前忽听得身后传来叹息。
“两年前殿试高中,阮卿还不曾这般瘦。”
阮抑脚步一顿,装似不曾听闻般撑伞离去。
御史台中。
正值休沐,衙门内人迹寥寥,沈怀清坐于桌案之前,案上文书堆叠如山,可他手中狼毫却迟迟不曾下笔,笔尖墨汁已干。
“小沈大人,真巧。”
沈怀清浑身一震,抬头便看见一双阴阳怪气似笑非笑的狐眼。
“托您的福,官家许给你我一份差事,咱们怕是离升官不远啦。”
沈怀清心虚地撇过眼,声音都放轻。
“将那东西夹在你书册之中是我不对,可我着实不敢,同僚也只有你家中权势最盛……”
阮抑抱臂斜倚在桌案上,笑眯眯地打断对方的话,话语含在唇齿之中。
“小沈大人若不嫌命长便接着说。”
他此刻不太痛快,奈何眼前还要对付的同僚便是此番灵机一动下害得自己差点病死在伯府的罪魁祸首,当真多看一眼都嫌闹心。
他状似贴心地取走他案上一半文书,错身而过时贴着沈怀清耳边开口。
“三日后便走,如何才不至打草惊蛇,便劳烦小沈大人费心了。”
阮抑踏出宫门时已是日光高照,伯府侍从匆匆上前将狐皮裘领围在他颈间,他神色恹恹地坐上马车,将大半张脸埋进柔软的裘领中,半醒半睡。
还不够,还不够。
他要让大半个朝廷生不如死,他要找到那个让自己功亏一篑的人受尽折磨,他要将这个黑白不分的天下掀翻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行,那这辈子他要万人臣服。
阮抑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心里一团火越烧越旺,烧得他在发抖,烧得他大汗淋漓。
上辈子是他蠢,一个人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知道多找两条愿意殉主的狗。
沈怀清不够聪明,但好在足够纯善,上辈子接了皇帝的烂摊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定州,还要写信说了满篇的歉疚寄给自己,天真得可笑。
但在他手中未必不能用。
还有谁,还有谁?!
阮抑脑中一片混沌,能想起来的只能是那一张张模糊不清又面目可憎的脸。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终于从近乎疯魔的思绪里清醒一瞬,马车之外突兀的喧闹终于如潮水一般涌入他耳中。
那是孩童尖利的笑骂声,夹杂在马蹄声与叫卖声中,本该在顷刻间淹没,可就是这一刹那,阮抑将那些字句听得分明。
“将你爹娘都克死了还装这副孝子模样上供?怕不是要将你娘气活啦!”
“你爱爬私塾的墙偷听先生讲课,先生夸你最有慧骨,可你偷了这么多东西,我若是拿去给先生看,就连孔圣人也收不起你这学生!”
“阿浊,阿浊,你看呀,这身衣服都弄脏了,这下可与你的名姓相配了,你可要谢谢我们呀!”
阮抑的瞳孔无声地放大了,他甚至来不及叫停驾车的马夫,便掀起车帘踉跄地往车下走,引得侍从迭声呼唤,骏马嘶鸣。
可他充耳不闻。
隔着重重人海,他看见了一道人影。
有些邪恶白猫就这么阴暗地吓人两回,给猫玩高兴了,连生病都热血沸腾的(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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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