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绿柑橘滚至阮抑脚边,酸涩汁水沿着石砖纹路流淌,与半化的雪水汇积成一片浅浅的水洼,一袭白色缊袍被推倒在地将其上倒影搅碎,化作衣袖上洗不去的脏污。
连呼吸都凝滞,阮抑死死盯着少年初成形状的狐眼,再到眉弓处一点小痣,整个人似被冻僵了般钉在原地。
他并未听错恶童们叫嚣的名姓,那如烂泥般躺在地上的丧家之犬,与他有着七分像的脸。
此起彼伏的奚落在耳边模糊成断续的词句,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远到阮抑已记不清这些人样貌,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死在自己手里,却仍能一词不差地记起那不加掩饰的恶意,眼下只是听见声音便浑身战栗,克制不住地想要将孩童的舌头一根根拔下来。
不对,不对……
泰和六年春怎会出现两个自己?!
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灵台剧痛,春风似刀直插入阮抑的脑袋,逼得他欲呕血,却又在最后掐着掌心生生将催心的闷咳憋回胸口。
这么疼,怎么会是梦呢。
出了差错,杀了便好了。
无论哪个自己走错了道,若只剩一个,那他便是唯一的正道。
谁都不能阻他登上那个位置。
连他自己都不行。
身上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黏腻得叫人厌烦,阮抑从神魂俱裂中奇异地冷静下来,绷紧的脊背靠在墙面,冷眼观赏着年少的自己被一拳一脚打得快趴在地上却仍不还手,怨毒又尖利地做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来。
瞧瞧,被几个十岁孩童打得这般凄惨都要守着一文不值的气节,蠢得令人发笑。
他亲手送自己上路,来日阎王殿许还要记上自己一功呢。
“阿浊,想不想知道为何无人帮你呀?”
聒噪得要命。
阮抑解下挽发的束带耐心地缠在双手上绷紧,雪发披散自转角迈出步子,便听那细而尖的声音咯咯笑起来。
“你看,你护着你娘的供品都不知护着自己,就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那帮了你的人,岂不是贱上加贱了?”
阮抑的脚步蓦地停了。
阿浊跪在雪地上,半化不化的脏雪冷得刺骨,呼出的气让鼻尖生疼,连思绪都被冻住,只知本能地捂住怀里鼓鼓的包袱。
唯有如此,他才能假装自己听不分明那些刺耳的奚落,守着娘亲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话语。
这些孩子的亲眷于他们有恩,是他们施舍的几口饭,他与娘亲才能活命。
他用身上最后几枚铜板全了孝心,所以旁人的恩情他还不起了。
不能还手,不该还手。
他双唇颤抖喃喃着。
阿浊能感受到身侧几近刺目的注视,可他甚至不敢扭头去看,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
那目光太过**,也太过刻薄,如针般钉入自己的骨缝,一切自己的丑态与挣扎都在这样的嘲弄下无所遁形。
他羞耻不堪,本该被穷困消磨得快遍寻不得的自尊死灰复燃,折磨得他头昏脑胀。
“真该死啊。”
轻飘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阿浊一愣,混沌头脑尚不曾转过弯来便被毫不留情的一脚踹进雪地里。
“还手,蠢货。”
杀气腾腾的四个字穿过嘈杂笑语砸入耳中,阿浊被踢翻在地,雪水化入后颈整个人一抖,便是这一瞬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仁义礼智通通都记不得,只被本能牵动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为首男童笑声一顿,只见那双向来明澈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雾,他瞧不太懂,只被看得腿软,后退一步正欲逃跑,便被高自己许多的少年两步追到面前,不过眨眼握着石子的手臂□□脆利落地反向一拧。
咔哒一声脆响,巷子里终于无人再敢笑,男孩捂着手臂疼得直掉泪,却被吓得声都不敢出,自顾自地踉跄往小巷外跑,连狠话都忘了说。
剩下的恶童一哄而散顷刻便跑得没影,阿浊周身一轻,盯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呆了许久,才不知滋味地含混笑了声。
圣人之语昭昭,他竟也有不想读懂的一日。
他收回思绪,拍了拍怀中包袱重新背在肩上,转过身来正欲道谢,待瞧清眼前身影,却是呆愣。
日光照彻,紫色公服上云雁暗花振翅欲飞,羽翼张开飘然落在胸前银白长命锁上的莲心处,瘦削的青年面色苍白到近乎剔透,他撑着伞,半张脸懒散地埋在白色裘领中挤出一点面颊上的软肉,挑起的狐眼下垂睨着自己,显得眼瞳下冻出的红越发鲜明,厌烦之色快从皱起眉眼中滴下来。
不知何故而来的敌意让一切话语突兀地卡在喉间,阿浊却无暇顾及,他无声张了张口,本该惊异过分相似的容貌,心中几欲脱口的想法却是——
怎么会有人连恶意都太过漂亮。
直到一滴水珠自枝头落下发出轻响,阿浊才骤然惊醒,他垂下眼眸,强迫自己将逾矩的思绪晃散。
“多谢大人。”
阮抑解开手心不曾用上的发带,盯着那抹黑落在雪地上渐渐湿透,不愿回应亦不甘心就此离去,拉扯之间心中烦躁愈甚。
他上辈子听过太多歇斯底里的咒骂,这世间再脏的字句过耳不过听个响,却独独在此刻因恶童一句无心之语难得动了肝火,才让眼前人阴差阳错地多活了些时候。
无人愿帮?
哈,荒唐。
阮抑乌黑眼珠一转,出神地打量着年少的自己。
方才便当是可怜他,这样更好,如今再让一片无根落叶死在乍暖还寒的春日里,那些孩童只会拍手称快,还少了他费心遮掩。
“大人。”
少年人干净又拘谨的嗓音响起,阮抑目光下落,瞧见一双通红掌心摊开,一条黑色发带垂落,连沙砾被小心地拂去,在体温暖热下只剩浅淡水痕。
阿浊或许瞧见了那叫人遍体生寒的杀机,又许是没有,最终他只是蹲下身露出柔软又无害的发心,替他脾气不好的恩人拾起不慎掉落的发带。
春风凛冽,吹得发带飘动若有若无地划过手心,阮抑齿关顶着舌尖尚在溢血的伤口缓缓眨了眨眼,浑身戾气便尽数收敛,忽而心情颇好地笑起来。
他怎么忘了,他还缺一条听话又会咬人的狗。
这分明天降甘霖,又怎么会是祸害?
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也没有人会比自己更好用。
他注视着少年,对轻易决定另一个自己的命运并无半点犹豫愧疚,理直气壮地想着。
上一世的狗官当真眼瞎,自己分明是菩萨心肠。
他甚至愿意对阿浊多些耐心。
阮抑尾指勾了勾发带,少年拇指按住的另一端便跟着轻之又轻地被扯动,阿浊松开手看着丝布物归原主,无声舒了口气。
他早识圣贤书,又得娘亲耳濡目染,心里自有一把秤,固执地非要一恩一报过了秤才能心安。
如此也能问心无愧地去娘亲坟前拜别。
阿浊再度一礼,目之所及紫色衣摆悠悠往前一步,漫天风雪便骤然停在他周围。
“天冷路滑,小郎君既还了发带,我再送你一程如何?”
一截竹骨斜竖,金枝玉叶的大人倾了半边伞在他头顶,少年疑惑抬眸,却见裘领微微下陷,露出微红的鼻尖与唇角一点弯起。
他不是看不清贵人几番起落的厌恶,是以才不懂贵人忽然的和风细雨,他沉默着,从旁挪了一步躲开。
并非不喜,他身无旁物,贵人便是利用都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怕还不起。
阮抑难得不恼,少年人仅是稍纵即逝的犹疑,他都能尽数看透,便愈发觉得满意,于是语调愈缓。
“你娘亲曾于我有恩,小郎君懂得知恩图报,见贤思齐焉,我也该效仿才对呀。”
阿浊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
城南一处高地上大大小小的土堆七零八落,砖石垒做的墓碑林立,一半砖瓦倒塌,一半字迹模糊,唯有角落的一小座干干净净,上头压着一朵不知何处摘来的白花。
阿浊将包袱里的几只柑橘取出摆好,安安静静跪在墓前,阮抑支着伞立于他身后,目光落在描红的名姓上,眉眼淡漠。
若非要做出一副和善模样诓骗这小崽子,他本不愿来此。
他其实连娘亲的姓名都记不太清了。
十三年春秋太过久远,隔着那么多血与泪,以至于年少之事寥寥数字就能写尽,无非是蠢而不自知,阮抑甚至懒得分出心神回忆。
唯有一点他记得分明。
他始终将那时的蠢钝怪罪在他记忆中已然面容模糊的娘亲身上。
是她的句句要他记住淮安伯府的恩情,是她递出的玉佩,将茫然无知的他推入了万丈深渊中。
可笑的是他的娘亲对此一无所知,善良到愚昧,他爱过怨过,到许多年后也就只剩下浅淡的想不通。
早埋进土里的事,倒不如不想。
他看着少年无言滴落的泪珠扯了扯唇角,忍受着阵阵涌上的眩晕。
这就要哭,没用。
阿浊浑然不觉,他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小心拿出藏在衣襟最里的玉佩,指尖仔细地摩挲着。
“我这便要去淮安伯府了,娘亲,您的恩情我定会……”
话音未完,一只瓷白的手便探过来取走了他手上的玉佩,指尖温度烫得他一震,少年反应过来,慌忙上前一步伸手摊开手心。
“大人,这此乃家母遗物,还请……”
“不必去淮安伯府,”阮抑再度打断他急切的解释,他二指拎着玉佩上的系绳,轻佻地晃了晃,“他们哪需要你报恩?不如说说你想要什么?对……入仕,我能帮你,封都租个宽大宅子,不出三年小郎君便能是人人艳羡的状元郎。”
玉佩一荡一荡,在阿浊眼中随时都要摔个粉身碎骨,他不知这玉佩为何叫人起兴,心中急如火烧,却仍克制着动作只往前迈两步。
“贵人,唯有此物不行……”
“啊……不好,是不好。那便从武,”阮抑充耳不闻,恰到好处地后退两步躲开,自顾自地替人打算,“武状元亦能请来……”
他不知踩到了什么,身形踉跄一下,勾在指尖的玉佩便在阿浊眼中脱手而出,重重砸在地上。
一声脆响,阿浊脑中嗡鸣一声,忽然什么都听不分明,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只剩一片狼藉。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明白事情如何走到此番地步,只知心里苦苦支撑的秤被人一脚踹翻,终于什么都不剩。
那他常常忍受的奚落还能是什么?都只是笑话。
他后悔了,他明明知道眼前人是会杀人的恶鬼,却仍将他带来。
不是什么贵人,他与那些恶童没有分别。
少年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从未品尝过的凄苦怨毒翻涌而上,搅得脑中一片空白,此刻再顾不得恩情、礼数,起身近乎发狠地胡乱推搡着、瞪视着那张摄人心魄的画皮。
“我不要!我不要这些!你把东西还给我!”
啪!
喋喋不休的絮语止息,紫色公服带上雪泥不复先前清贵,在摔倒前阮抑牢牢扣住阿浊的手腕,烫得如烙铁般,几欲将他腕骨捏断,他扶住一道滚下来的身影,随后毫不留情地一掌扇了上去!
他唇角仍弯着弧度,眼尾却鬼气森森地勾起,一边掐着阿浊的脖颈,一边指尖用力碾着少年脸上的掌印。
两双相似的狐眼对在一处,倒映出彼此如出一辙的狼狈与阴鸷。
一方初出茅庐,一方毫无顾忌。
“想找死?好啊,我成全你。”
猫救人,猫讲道理,猫好;人推猫,人拒绝,人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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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