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
“好大威风呵!还当自己是圣上信臣呢?”
瓷器落地的脆响回荡在昏暗昭狱内,药汁四溅,铁链晃动被狱卒收紧,身陷囹圄的青年被拉扯着被迫跪在满是血污的地上,他囚衣胸前挂着一只莲花长命锁,高吊之下手腕弯折几近断裂,却仍旧垂首双目紧闭不知疼痛。
冯御史面色沉郁,齐整的锦帽官服之下却是牢狱血腥气都盖不住的脂粉味,一瞧便是风月场里匆匆而来,浑身燥意无处发泄。
昔日只手遮天的权臣如今跪在他面前却仍摆清高架子,火上浇油下冯御史哼笑一声,十成力道的掌风便落在对方脸上,嘴里斥骂。
“早不死晚不死,非等着元日行刑,又病又瞎的晦气东西……”
阮抑被人打偏了脸,他满头汗湿雪发披散,青白消瘦的面颊上霎时浮起一抹病态的红,唇角渐渐溢出挟着药汁清苦气的血丝,咳喘着醒来,涣散茫然地扫了扫,半瞎的眼睛才借模糊不清的光亮与声响睨向眼前御史。
这一副随时要断了气的模样被烛火一照便生出两分可怜的错觉,叫人一瞧戾气便消了大半。
他气力不逮,瘦削手臂连铁链都快栓不住,此刻探了探身体向前,冯御史洋洋得意地挥手放松些许桎梏,沙哑话语便贴在御史耳边一字一顿地叹出来。
“狗官。”
竟有笑意。
湿冷病气骤然扑在耳侧,晃动的长命锁在胸前不轻不重地一撞,甚至一蹭而过的鼻尖都是冷的,叫侧首正等着求饶之词的冯御史一抖,鬼使神差地恍惚许久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味来,仅剩的两分酒气霎时冲上灵台,暴怒挟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旖念掐住对方的脖颈,未及用力便听得铁门洞开声响。
“御史大人,时辰已到,该往大庆殿去了。”
冯御史如梦初醒,仓促收手后又虚张声势般地驱赶着狱卒将阮抑推上囚车,醒神时在大雪纷飞的时节里已是冷汗淋淋落在囚车之后。
宫道之上侍人端着岁日里的喜庆物什匆匆而过,无人愿将目光多停留在囚车片刻。
冯御史目光游弋,瞥见宫道角落被雪压折的一支残梅,随落雪一起一伏,目光便不自控地自阮抑单薄衣襟蔓延而出的红印,在晃白后颈处一闪而过,便被得不敢再看。
他真是昏头了,怎敢忤逆那位的话语,如此肆意妄为?!
日光渐升,雪却下得愈发大,随着寒风压熄了最后一点烛火,发出一声轻响。
持烛的小宦官撤下只剩烛泪的灯盏,一路垂至大庆殿台阶下的罪状终于读到了头,处以斩刑四个血淋淋的大字与囚车车轮碾过厚雪发出的吱呀声混在一道重重砸在地上,惊起数处飞鸟。
初登大宝的年幼女帝高坐殿上瞧着拱手垂立的朝臣,袖中战栗五指紧了又松,终是正色扬声开口:“众卿以为如何?”
分明尘埃落定之事,一贯沉默中庸的幼帝却再度发问,反有几分信师问罪的味道。
已是两朝重臣的参知政事立于最前,对这般幼稚的诘问充耳不闻,只是跪地叩首,满朝文武旋即拜倒一片。
“殿下圣明!”
山呼海啸的恭维将女帝逼得面色发白,她余光瞥向身侧始终沉默不语的身影,又瞧瞧殿前孤魂般的身影,终究眼睛一酸。
从前分明怨他严酷,而今得见脱口而出的却是颤音。
“阮……阮抑出身清流,更对朕有教养之恩,我朝向来祸不及士大夫,何况罪状之上本就疑点重重,朕便要多留他几月都不可了吗?!”
话至尽处已破了调,帝王一番陈词极近肺腑,然跪于囚车中的阮抑闻言抬头,涣散目光在殿上模糊身影上停顿数息,却先刻薄地掀了掀唇。
真是师门不幸,教出这般蠢材。
毫无长进也罢,眼下竟还要与虎谋皮,小皇帝是嫌自己这摇摇欲坠的位置坐得太舒坦了?
肃静间忽听一声冷哼,本该跪伏于地的参知政事缓缓直起身
“若要将微臣与阮贼并提,这位同副相的位置还请殿下另谋高就!”
众目睽睽之中他取下官帽转过身,竟是极为逾矩地将手中笏板直直掷向囚车,一声脆响,木板狰然断裂撞得七零八落,在殿上回响不止!
一石惊浪,本该肃静大庆殿蓦地喧闹起来,一支、两支,越来越多的笏板砸向阮抑,碰撞之声连成一片绕梁不绝,却仍盖不住人声翻腾——
“此等杀父弑母之辈怎配?五年前人人皆知淮安伯府烧了整整三日,至今满地焦骨无人敢收!你便不怕夜半被生身父母索魂么!”
“先帝仁厚,朝臣惜才,自你入御史台来处处提携周全,才叫你阮抑整整七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也喂不饱你的狼子野心,竟勾结北狄,四万禁军被你假传圣旨去苦寒之地送死,害得北路三城被蛮夷屠得寸草不生,皇城连退三百里,叫先帝吐血而亡——”
吵死了。
阮抑跪在万人之中,耳边嗡嗡作响,似有万千细针刺入灵台翻搅,逼得胸口跳动都开始忽快忽慢,十年连来如影随形的疼痛攀附而上,要同囚车外的忠臣一同将自己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睁着眼开始急促地倒气,指尖摸索着什么却又遍寻不得,最终只能抽搐着握住胸前银制的长命锁,骨瘦如柴的拇指硌在莲花纹路上掐出血印,将喉中血腥气咽下,任由那些可笑的陈词滥调钻入他耳中。
“官道之上血未干,我儿在沙场死无全尸,你敢去看吗?!事到如今你仍要故技重施蛊惑新主,妄图苟活于世?!”
“早便听闻阮贼纵横官场多年乃以色侍人,想来不假,数月牢笼之灾都没让阮大人憔悴多少,也是,您向来为劝为利不择手段,如今为了活下去又什么做不出?清流可没有这般好用的皮囊——”
幼帝呆愣原地,在连绵不绝的笏板碎裂声中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冠冕珠帘连带着摇晃将眼前景象分割得一片模糊,再无先前出口反抗的勇气,几乎无措地去找身侧真正的掌权者,不敢再看昔日师长。
当真、当真藐视皇威,胆大包天!
为何他仍不置一词,他不是要——
咣当——!
铁条铸就的囚车在撞击中震颤不已,终于在嘈杂无比的斥骂中不堪重负,竟被木板生生砸断一条栏杆,飞溅木片重重击在阮抑额角,几乎瞬间鲜血四溅!
“哈……”
巨响之下周遭为之一静,最先响起的却自殿中央传来的笑声。
众臣面面相觑,才寻声找到囚车之中不住耸肩的阮抑。
裹挟在疾言厉语中便不觉口出狂言的官吏只觉脊背一冷,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将身形掩在同僚之后,心中却嗤笑不已。
无人帮他,无人信他,世人唾弃的阶下之囚也值得怕?
“王大人……”
“王大人啊……”
沙哑无力的呼唤自远处传来,叫魂似的,飘飘忽忽拖长了音,可就是让每个人都不得不朝那囚车中看。
阮抑边笑边咳,许久才睁着一双盲眼侧过头来,却准确无误地盯住出声之人,他半边雪发散乱,半边额头淌血,染红了脸颊停在唇边,嘴角弯弯,声音又轻又柔。
“我漂亮么?”
连落雪都轻了。
那双狭长挑起的狐眼向来只会居高临下地睨人,如今被铁链锁跪在牢狱中,眼尾呛出泪珠,被病骨拖累得只能自下而上地望,露出被掐出红痕的脖颈与悬在半空摇晃的长命锁。
那官吏咽了咽口水,又后退一步,目光却挪不开半分,看着眼前这只披着艳皮的恶鬼嘴唇一张一合。
“令堂两月前临阵叛逃,在北狄人中便是如此赞赏,要我从他去草原做奴。”
“所以啊……我活剐了他,整整三千刀。”
万籁俱寂。
良久远处古刹一道钟响,王大人腿脚一软却动弹不得,积雪浸湿了鞋袜,刺骨的冷和疼。
短短数月,便叫他们忘却了昔日只敢仰人鼻息的日子。
忘了阮抑是个怎样喜怒无常的疯子,手里的人命连他自己都记不清。
“既无异议,便斩立决。”
极为陌生的声音自高处传来,阮抑掌心撑地勉强支撑着油尽灯枯的身体,眯起眼去看,却也只得一个含糊不清的阴影正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朝自己靠近。
是谁?
除了幼主,先帝生下的那几个废物都死在自己手里,谁还能翻出花来?
还是年少时的心慈手软,漏了哪人性命叫自己满盘皆输?
这般想着阮抑又笑了,他甚至恶毒地在心里骂着昔日蠢而不自知的自己。
活该,叫人欺负得像条落水狗。
囚车应声打开,冯御史拽着铁链伸手去押阮抑,此刻连余光都不敢过多停留,近乎急切地拖着人按在刑床之上。
“午时已到——!”
雪白的刀刃应着日光高高举起——
噗嗤。
下落雪粒停滞,阮抑伶仃手腕自袖口垂下,冯御史不可置信地低头去胸口深插的瓷片,踉跄着往后倒去,群臣惊慌地后退,无数禁军蜂拥而上将阮抑按趴在刑床上,却唯独留出一道口子,任高台上走下的人走近。
一切都似褪了色的画卷,阮抑听见了轻微的吸气声,立于眼前的人似要张口说些什么,可他却先没了耐心。
谁都无所谓。
他睁着空茫的眼睛凝视眼前人,却又像什么都没看,大口大口的血从口中涌出,他却笑得愈发欢快凌厉,一字一咳。
“十八重地狱,从之在此等着诸位,此仇必报。”
雪落无声。
银白色的长命锁滚落进雪地上,莲心被一点血色染透,又被谁俯身捡起收入袖中。
疼死了。
阮抑浑浑噩噩地想着。
下回他要将这些人的脑袋拧下来当蹴鞠,听到他们求饶才能止痛。